正文

歐游漫錄

自剖文集 作者:徐志摩


一 開篇

你答應(yīng)了一件事,你的心里就打上了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一天不解開,你的事情一天不完結(jié),你就一天不得舒服?!安蛔鲋腥瞬蛔霰?,一世無煩惱,”就是這個意思。誰叫我這回出來,答應(yīng)了人家通訊?在西伯利亞道上我記得曾經(jīng)發(fā)出過一封,但此后,約莫有個半月了,一字我不曾寄去,債愈積愈不容易清呢,我每天每晚揪住了心里的那個結(jié)對自己說。同時我知道國內(nèi)一部分的朋友也一定覺著詫異,他們一定說“你看出門人沒有靠得住的,他臨走的時候答應(yīng)得多好,說一定隨時有信來報告行蹤,現(xiàn)在兩個月都快滿了,他那里一個字都不曾寄來!”

但是朋友們,你們得知道我并不是存心叫你們失望的;我至今不寫信的緣故決不完全是懶,雖則懶是到處少不了有他的分。當(dāng)然更不是為無話可說;上帝不許!過了這許多逍遙的日子還來抱怨生活平凡。話多的很,豈止有,難處就在積滿了這一肚子的話,從哪里說起才是,這是一層;還有一個難處,在我看來更費躊躇,是這番話應(yīng)該怎么說法?假如我是一個干脆的報館訪事員,他惟一的金科是有聞必錄,那倒好辦,只要把你一只耳朵每天收拾干凈,出門不要忘了帶走,輕易不許他打盹,同時一手拿著紀(jì)事冊,一手拿著“永遠光”,外來的新聞交給耳朵,耳朵交給手,手交給筆,筆交給紙,這不就完事了不是?可惜我沒有做訪事的天賦,耳朵不夠長,手不夠快,我又太笨,思想來得奇慢的,筆下請得到的有數(shù)幾個字也都是有脾氣的只許你去湊他們的趣,休想他們來湊你的趣;否則我要是有畫家的本事,見著那邊風(fēng)景好,或是這邊人物美,立刻就可以打開本子來自描寫生,那不是心靈里的最細沉最飄忽的消息,都有法子可以款留蹤跡,我也不怕沒有現(xiàn)成文章做了。

我想你們肯費工夫來看我通訊的也不至于盼望什么時局的新聞。莫索里尼的演說,興登堡將軍做總統(tǒng),法國換內(nèi)閣等等,自有你們駐歐特約通信員擔(dān)任,我這本記事冊上紙張不夠?qū)捤〔粋漭d了。你們也不必期望什么出奇的事項,因為我可以私下告訴你們我這回到歐洲來并不想謀財,也不想害命,也不愿意自己的腿子叫汽車壓扁或是犧牲錢包讓剪綹先生得意。不,出奇也是不會得,本來我自己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游客,我眼內(nèi)的歐洲也只是平淡無奇的幾個城子;假如我有話說時也只在這平淡無奇的經(jīng)驗的范圍內(nèi)平淡無奇的幾句話,再沒有別的了。

唯其因為到處是平淡無奇,我這里下筆寫的時候就格外覺得為難。假如我有機會看得見牛斗,一只穿紅衣的大黃牛和一個穿紅衣的騎士拼命,千萬個看客圍著拍掌叫好的話,我要是寫下一篇《斗牛記》,那不僅你們看的人合適,我寫的人也容易。偏偏牛斗我看不著(聽說西班牙都禁絕了),別說牛斗,人們都難得見著,這世界分明是個和平的世界,你從這國的客棧轉(zhuǎn)運到那國的客棧見著的無非仆歐們的笑臉與笑臉的“仆歐”們——只要你小錢湊手你準(zhǔn)看得見一路不斷的笑臉。這刻板的笑臉當(dāng)然不會得促動你做文明的靈機。就這意大利人,本來是出名性子暴躁輕易就會相罵的也分明涵養(yǎng)好多了;你們念過W·D·Howells Venetian Life的那段兩位江朵蠟船家吵嘴的妙文一定以為此地來一定早晚聽得見色彩鮮艷的罵街;但是不,我來了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卻還一次都不曾見過暴烈的南人的例證??傊@兩月來一切的事情都像是私下說通了不叫我聽見或是碰到一些異常的動靜!同時我答應(yīng)做通訊的責(zé)任并不因此豁免或是減輕;我的可恨的良心天天掀著我的肘子說“喂,趕快一點,人家笑著你哪!”

尋常的游記我是不會寫的,也用不著我寫,這爛熟的歐洲,又不是北冰洋的尖頭或是非洲沙漠的中心,誰要你來饒舌。要我拿日記來公開我有些不愿意,叫白天離魂的鬼影到大家跟前來出現(xiàn)似乎有些不妥當(dāng)——并且老實說近來本子上記下的也不多。當(dāng)作私人信札寫又如何呢?那也是一個寫法,但你心目中總得懸擬你一個相識的收信人,這又是困難,因為假如你存想你最親密的朋友,他或是她,你就有過于羅哆的危險,同時如其你假定的朋友太生分了,你筆下就有拘束,一樣的不討好。啊。朋友們,你們的失望是定的了。方才我開狀的時候似乎多少總有幾句話說給你們聽但是你們看我筆頭上別扭了好半天,結(jié)果還是沒有結(jié)果。應(yīng)得說什么,我自己不知道,應(yīng)得怎么說法,我也是不知道!所以我不得不下流,不得不想法塘塞,筆頭上有什么來我就往紙上寫,管得選擇,管得體裁,管得體面!

二 自愿的充軍

“誰叫你去的,這不是活該?”我聽得見北京的朋友們說。我是個感情的人;老頭病了,想我去,我不得不去,我就去。那時候有許多朋友都反對,他們說“老頭快死了,你趕去送喪不成?趁早取消吧!至于意大利你哪一個年頭去不得,等著有更好的機會再去不好?”如今他們更有話說了:“你看老頭不是開你玩笑?他要你去,自己倒反早跑了?,F(xiàn)在你這光棍吊空在歐洲,何苦來,趕快回家吧!”

三 離京

我往常出門總帶著一只裝文件的皮箱,這里面有稿本,有日記,有信件,大都是見不得人面的。這次出門有一點特色,就是行李里空了秘密的累贅,干脆的幾件衣服幾本書,誰來檢查都不怕,也不知怎的生命里是有那種不可解的轉(zhuǎn)變,忽然間你改變了評價的標(biāo)準(zhǔn),原來看重的這時不看重了,原來隱諱的這時也無庸隱諱了,不但皮箱里口袋里出一個干凈,連你的腦子里五臟里本來多的是古怪的復(fù)壁夾道,現(xiàn)在全理一個清通,像意大利麥古龍尼似的從這頭通到那頭。這是一個痛快。做生意的館子逢到節(jié)底總結(jié)一次帳,進出算個分明,準(zhǔn)備下一節(jié)重新來過;我們的生命里也應(yīng)得隔幾時算一次總帳,賺錢也好,虧本也好,是沒頭沒腦的窩著堆著總不是道理。好在生意忙的時期也不長,就是中間一段交易復(fù)雜些,小孩子時代不會做買賣,老了的時候想做買賣沒有人要,就這約莫二十歲到四十歲的二十年間的確是麻煩的,隨你怎樣認真記帳總免不了掛漏。還有記錯的隔壁帳,糊涂帳,吃著的坍帳,混帳,這時候好經(jīng)理真不容易做!我這回離京真是爽快,真叫是“一肩行李,兩袖清風(fēng),俺就此去也!”但是不要得意,以前的帳務(wù)雖然暫時結(jié)清(那還是疑問),你店門還是開著,生意還是做著,照這樣熱鬧的市面,怕要不了一半年,尊駕的帳目又該是一塌糊涂了!

四 旅伴

西班牙有一個俗諺,大旨是“一人不是伴,兩人正是伴,三數(shù)便成群,滿四就是亂?!边@旅行,尤其是長途的旅行,選伴是一樁極重要的事情。我的理論我的經(jīng)驗,都使我無條件的主張獨游主義——是說把游歷本身看做目的。同樣一個地方你獨身來看與結(jié)伴來看所得的結(jié)果就不同。理想的同伴(比如你的愛妻或是愛友或是愛什么)當(dāng)然有,但與其冒險不如意同伴的懊悵不如立定主意獨身走來得妥當(dāng)。反正近代的旅行其實是太簡單容易了,尤其是歐洲,啞巴瞎子聾子傻瓜都不妨放膽去旅行,只要你認識字,會得做手勢,口袋里有錢,你就不會丟。

我這次本來已經(jīng)約定了同伴,那位先生高明極了,他在西伯利亞打過幾年仗,紅黨白黨(據(jù)他自己說)都是他的朋友,會說俄國話,氣力又大,跟他同走一定吃不了虧??墒俏倚睦锩靼?,天下沒有無條件的便宜,況且軍官大爺不是容易伺候的,回頭他發(fā)現(xiàn)假定的“絕對服從”有漏孔時他就對著這無抵抗的弱者發(fā)威,那可不是玩!這樣一想我覺得還是獨身去西伯利亞冒險,比較的不恐怖些。說也巧,那位先生在路上發(fā)現(xiàn)他的公事還不曾了結(jié)至少須延遲一星期動身,我就趁機會告辭,一溜煙先自跑了!

同時在車上我已經(jīng)結(jié)識了兩個旅伴:一位是德國人,做帽子生意的,他的臉子他的腦袋,他的肚子都一致聲明他決不是另一國人。他可沒有日耳曼人往常的鎮(zhèn)定,在他那一雙閃鑠的小眼睛里你可以看出他一天害怕與提防危險的時候多,自有主見的時候少。他的鼻子不消說完且是叫啤酒與酒精薰糟了的,皮里的青筋全都糾盤的供著活像一只霽紅碎瓷的鼻煙壺。他常常替他自己發(fā)現(xiàn)著急的原因,不是擔(dān)憂他的護照少了一種簽字,便是害怕俄國人要充公他新做的襯衫。他念過他的叔本華;每次不論講什么問題他的結(jié)句總是“倒不錯,叔本華也是這么說的!”

還有一個更有趣的旅伴在車上結(jié)識的是意大利人。他也是在東方做帽子生意的。如其那位德國先生滿腦子裝著香腸啤酒與叔本華的,我見了不由得不起敬。這位拉丁族的朋友我簡直的愛他了,我初次見他,猜他是個大學(xué)教授,第二次見他猜他是開礦的,到最后才知道他是賣帽子給我們的,我與他談得投機極了,他有的是諧趣,書也看得不少,見解也不平常。像這種無意中的旅伴是很難得的,我一途來不覺著寂寞就幸虧有他,我到了還與他通信。你們都見過大學(xué)眼藥的廣告不是?那有一點兒像我那朋友。只是他漂亮多了,他那燒胡是不往下掛的,修得頂整齊,又黑又濃又緊,驟看像是一塊天鵝絨,他的眼最表示他頭腦的敏銳,他的兩頰是鮮楊梅似的紅,益發(fā)激起他白的膚色與漆黑的發(fā)。他最愛念的書是 Don Quixteo Ariosto中他的癖好,丹德當(dāng)然更是他從小的陪伴。

五 兩個生客

我是從滿州里買票的。普通車到莫斯科價共一百二十幾盧布,國際車到赤塔才有,我打算到了赤塔再補票,到赤塔時耿濟之君到車站來接我,一問國際車,票房說要外加一百盧布,同時別人分兩段(即自滿州里至赤塔,再由赤塔買至莫斯科)買票的只花了一百七十多盧布。我就不懂為什么要多花我二三十盧布,一時也說不清,我就上了普通車,那是四個人一間的。但是上車一看情形有些不妥,因為房間里已經(jīng)有波蘭人一家住著,一個禿頂?shù)陌职?,一個搽胭脂的媽媽,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一個幾個月的乳孩;我想這可要不得,回頭拉呀哭呀鬧呀叫我這外客怎么辦,我就立刻搬家,管他要添多少搬上了華麗舒服的國際車再說,運氣也正好,恰巧還有一間三人住的大房空著,我就住下了;頂奇怪是等到補票時我滿想挨化冤錢,誰知他只要我四十三元,合算起來倒比別人便宜了十個左右的盧布,這里面的玄妙我始終不曾想出來。

車上伺候的是一位忠實而且有趣的老先生。他來替我鋪床笑著說:“呀,你好福氣,一個人占上這一大間屋子;我想你不應(yīng)得這樣舒服,車到了前面大站我替人放進兩位老太太陪你,省得你寂寞好不好?”我說多謝多謝,但是老太太應(yīng)得陪像你自己這樣老頭子的,我是年輕的,所以你應(yīng)得尋一兩個一樣年輕的與我作伴才對。

我居然過了三天舒服的日子,第四天看了車上消息說今晚有兩個客人上來,占我房里的兩個空位,我就有點慌,跑去問那位老先生這消息真不真,他說,“怎么會得假呢?你趕快想法子歡迎那兩位老太太吧!”(俄國車上男女是不分的)回頭車到了站,天已經(jīng)晚了,我回房去看時果然見有幾件行李放著:一只提箱,兩個鋪蓋,一只裝食物的篾箱,間壁一位德國太太過來看了對我說:“你舒服了幾天這回要受罪了,方才來的兩位樣子頂古怪的,不像是西方人,也不像是東方人,你留心點吧。”正說著話他們來了,一個高的,一個矮的;一個肥的,一個瘦的;一個黑臉,一個青臉——(他們兩位的尊容真得請教施耐庵先生才對得住他們,我想胖的那位可以借用黑旋風(fēng)的雅號,瘦的那位得叨光楊志與王英兩位:“矮腳、青面獸”);兩位頭上全是黑松松的亂發(fā),身上都穿著青遼遼的布衣,衣襟上都針著紅色的列寧像。我是不曾見過殺人的兇手;但如其那兩位朋友告訴我們方才從大牢里逃出來的,我一定無條件的相信!我們交談了。不成;黑旋風(fēng)先生很顯出愿意談天的樣子,雖則青面獸先生絕對取緘默態(tài)度;黑先生只會三兩句英國話,再來就是俄國話,再來更不知是什么鳥話。他們是土耳其斯坦來的?!澳阒袊?!”他似乎驚喜的回話。阿孫逸仙……死?你……國民黨?哈哈哈哈,你共產(chǎn)黨?哈哈,你什么黨?哈哈……到莫斯科?哈哈!

一回見他們上飯車去了,那位老車役進房來鋪房,見我一個人坐著發(fā)愣他就笑說你新來的朋友好不好?我說算了,勞駕,我還是歡迎你的老太太們!“你看年輕人總是這樣三心兩意的,老的不要,年輕的也不……”喔!枕墊底下可不是放著一對滿裝子彈的白郎林手槍?他撿了起來往上邊床上一放,慢慢的接著說“年輕的也確太危險了,怪不得你不喜歡,”我平常也自夸多少有些“幽默”的,但那晚與那兩位形跡可疑的生客睡在一房,心里著實有些放不平,上床時偷偷把錢包塞在枕頭底下,還是過了半夜才落 ,黑旋風(fēng)先生的鼾聲真是雷響一般,你說我那晚苦不苦?明早上醒過來我還有些不相信,伸手去摸自己的腦袋,還好,沒有搬家,僥幸僥幸!

六 西伯利亞

一個人到一個不曾去過的地方不免有種種的揣測,有時甚至害怕。我們不很敢到死的境界去旅行也就如此。西伯利亞,這個地方本來不容易使人發(fā)生荒涼的聯(lián)想,何況現(xiàn)在又變了有色彩的去處,再加謠傳,附會,外國存心誣蔑蘇俄的報告,結(jié)果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條平坦的通道竟變了不可測的畏途。其實這都是沒有根據(jù)的。西伯利亞的交通照我這次的經(jīng)驗看并不怎樣比旁的地方麻煩,實際上那邊每星期五從赤塔開到莫斯科(每星期三自莫至赤)的特快雖則是七八天的長途車,竟不會耽誤時刻,那在中國就是很難得的了,你們從北京到滿洲里,從滿洲里到赤塔,盡可以坐二等車,但從赤塔到俄京那一星期的路程我勸你們不必省這幾十塊錢(不到五十),因為那國際車真是舒服,聽說戰(zhàn)前連洗澡都有設(shè)備的,比普通車位差太遠了,坐長途火車是頂累人不過的,像我自己就有些暈車,所以有可以節(jié)省精力的地方還是多破費些錢來得上算,固然坐上了國際車你的同道只是體面的英、美、德、法人;你如其要參預(yù)俄國人的生活時不妨去坐普通車,那就熱鬧了,男女不分的,小孩是常有的,車間里四張床位,除了各人的行李以外,有的是你意想不到的布置。我說給你們聽聽:洋磁面盆,小木坐凳,小孩坐車,各式藥瓶,洋油鍋子,煎咖啡鐵罐,牛奶瓶,酒瓶,小兒玩具,曬濕衣服繩子,滿地的報紙,亂紙,花生殼,向日葵子殼,痰唾,果子皮,雞子殼,面包屑……房間里的味道也就不消細說。你們自己可以想像,老實說我有點受不住,但是俄國人自會作他們的樂,往往在一團氤氳(當(dāng)然大家都吸煙)的中間,說笑的自說笑,唱歌的自唱歌,看書的看書,瞌睡的瞌睡,同時玻璃上的蒸氣全結(jié)成了冰屑,車外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靜悄悄的沒有聲息,偶爾在樹林的邊沿看得見幾處木板造成的小屋,屋頂透露著一縷青灰色的煙痕,報告這荒涼境地里的人跡。

吃飯一路上都有餐車,但不見佳而且貴,愿意省錢的可以到站時下去隨便買些食物充饑,這一路每站上都有一兩間小木屋(要不然就是幾位老太太站在露天提著籃端著瓶子做生意)賣雜物的:面包,牛奶,生雞蛋,薰魚,蘋果都是平常買得到的(記著我過路的時候是三月,滿地還是冰雪,解凍的時候東西一定更多)。

我動身前有人警告我說:“蘇俄的忌諱多的很,你得留神;上次有幾個美國人在餐車里大聲叫仆歐(應(yīng)得叫 comrade 康姆拉特,意思是朋友、同志或伙計)叫他們一腳踢下車去死活不知下落,你這回可小心!那是不是神話我不曾有工夫去考慮;但為叫一聲仆歐就得受死刑(蘇州人說的“路倒尸”)我看來有些不像,實際上出門莫談?wù)?,倒是真的。尤其在革命未定的國家,關(guān)于蘇俄我下面再講。我們餐車的幾位康姆拉特都是頂年輕的,其中有一位實在不很講究禮節(jié),他每回來招呼吃飯,就像是上官發(fā)命令,斜瞟著一雙眼,使動著一個不耐煩的指頭,舌尖上滾出幾個鐵質(zhì)的字音嘭的闔上你的房門,他又到間壁去發(fā)命令了!他是中等身材,胸背是頂寬的,穿一身水色的制服,肩上放一塊擦桌白布,走路像疾風(fēng)似的有勁;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腦袋,橢圓的臉盤,扁平的前額上斜撩著一兩鬈短發(fā),眼睛不大但顯示異常的決斷力,顴骨也長得高,像一個有威權(quán)的人;他每回來伺候你的神情簡直要你發(fā)抖;他不是來伺候他是來試你的膽量(我想膽子小些的客人見了他真會哭的)!他手里有杯盤,刀,叉就像是半空里下冰雪一片片直削到你的面前,叫你如何不心寒;他也不知怎的有那么大氣,繃緊著一張臉我始終不曾見他露過些微的笑容;我也曾故意比著可笑的手勢想搏他一個和善些的顧盼,誰知不行,他的臉上籠罩著西伯利亞冬的嚴霜,輕易如何消得;真的,他那肅殺的氣概不僅是為威赫外來的過客,因為他對他的同僚我留神觀察也并沒有更溫和的嘴臉;頂叫人不舒服的是他那口角邊總是緊緊的咬著一枝半焦的俄國紙煙,端菜時也在那里,說話時也在那里,仿佛他一腔的憤慨只有永遠咬緊著牙關(guān)方可以勉強的耐著!后來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什么,我可是替他題上一個確切不過的徽號,叫他做“飯車里的拿破侖”,我那意大利朋友十二分的稱贊我,因為他那體魄,他那神氣,他的堅決,尤其是他前額上斜著的幾根小發(fā),有時他悻悻的獨自在餐車那一頭站著緊攢著眉頭,一只手貼著前胸,誰說這不是拿翁再世的相兒?

七 西伯利亞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并不荒涼。天然的景色亦自有特色,并不單調(diào);貝加爾湖周圍最美,烏拉爾一帶連綿的森林不可忘。天氣晴爽時空氣竟像是透明的,亮極了,再加地面上雪光的反映,真叫你耀眼,你們住慣城里的難得有機會飽嘗清潔的空氣;下回你們要是路過西伯利亞或是同樣地方,千萬不要躲懶,逢站停車時,不論天氣怎樣冷,總是下去散步,借冰清尖銳的氣流洗凈你惡濁的肺胃,那真是一個快樂。不僅你的鼻孔,就是你面上與頸上露在外面的毛孔,都受著最甜美的洗禮,給你倦懶的性靈一劑絕烈的刺激,給你松散的筋肉一個有力的約束,激蕩你的志氣,加添你的生命。

再有你們過西伯利亞時記著不要忙吃晚飯,犧牲最柔媚的晚景,雪地上的陽光有時幻成最嬌嫩的彩色,尤其是太陽西沉?xí)r,最普通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四年前我游小瑞士時初次發(fā)現(xiàn)了雪地里光彩的變幻,這回過西伯利亞看得更滿意;你們試想像晚風(fēng)靜定時在一片雪白的平原上,疏伶伶的大樹間,斜陽里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彩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那妙趣到你親身經(jīng)歷時從容的辨認罷。

但我此時卻不來復(fù)寫我當(dāng)時的印象,那太吃苦了,你們知道這逼緊了你的記憶召回早已消散了的景色,再得應(yīng)用想像的光輝照出他們顏色的深淺,是一件極傷身的工作,比發(fā)寒熱時出汗還兇。并且這來碰記著不清的地方你就得憑空造,那你們又不愿意了是不是?好,我想出了一個簡便的辦法;我這本記事冊的前面有幾頁當(dāng)時隨興涂下的雜記,我就借用不是省事,就可惜我做事情總沒有常性什么都只是片斷,那幾段瑣記又是在車上用鉛筆寫的英文,十個字里至少有五個字不認識,現(xiàn)在要來對號,真不易!我來試試。

(1)西伯利亞并不壞,天是藍的,日光是鮮明的,暖和的,地上薄薄的鋪著白雪、矮樹、甘草白皮松,到處看得見,稀稀的住人的木房子。

(2)方才過一站,下去走了一走,頂暖和。一個十歲左右賣牛奶的小姑娘手里拿瓶子賣鮮牛奶給我們。她有一只小圓臉,一雙聰明的藍眼,白凈的皮膚,清秀有表情的面目,她腳上的套鞋像是一對張著大口的黃魚,她的褂子也是古怪的樣子,我的朋友給她一個半盧布的銀幣;她的小眼睛滾上幾滾,接了過去仔細的查看,她開口問了,她要知道這錢是不是真的通用的銀幣;“好的,好的,自然好的!”旁邊站著看的人(俄國車站上多的是閑人)一齊喊了。她露出一點子的笑容。把錢放進了口袋,一瓶牛奶交給客人,翻著小眼對我們望望,轉(zhuǎn)身快快的跑了去。

(3)入境愈深,當(dāng)?shù)厝嗣竦目鄾r益發(fā)的明顯。今天我在赤塔站上留心的看。襤褸的小孩子,從三四歲到五六歲,在站上問客人討錢,并且也不是客氣的討法,似乎他們的手伸了出來決不肯空了回去的。不但在月臺上,連站上的飯館里都有,無數(shù)成年的男女,也不知做什么來的,全靠著我們吃飯?zhí)幍哪緳?,斜著他們呆頓的不移動的注視看著你蒸氣的熱湯或是你肘子邊長條的面包。他們的樣子并不惡,也不兇,可是晦塞而且陰沉,看見他們的面貌你不由得不疑問這里的人民知不知道什么是自然的喜悅的笑容。笑他們當(dāng)然是會的,尤其是狂笑,當(dāng)他們受足了vodka的影響,但那時的笑是不自然的,表示他們的變態(tài),不是上帝給我們喜悅。這西伯利亞的土人,與其說是受一個有自制力的腦府支配的人身體,不如說是一捆捆的原始的人道,裝在破爛的黑色或深黃色的布衫與奇大的氈鞋里,他們的行動,他們的工作,無非是受他們內(nèi)在的餓的力量所驅(qū)使,再沒有別的可說了。

(4)在 Irkutsk 車停時許,他們?nèi)氯プ呗?,天早已黑了,站?nèi)的光亮只是幾盞貼壁的油燈,我們本想出站,卻反經(jīng)過一條夾道走進了那普通待車室,在昏迷的燈光下辨認出一屋子黑黝黝的人群,那景象我再也忘不了,尤其是那氣味!悲憫心禁止我盡情的描寫;丹德假如到此地來過,他的地獄里一定另添一番色彩!

對面街上有一個山東人開著一家小煙鋪,他說他來二十年,積下的錢還不夠他回家。

(5)俄國人的生活我還是懂不得。店鋪子窗戶里放著的各式物品是容易認識的,但管鋪子做生意的那個人,頭上戴著厚氈帽,臉上滿長著黃色的細毛,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生靈;拉車的馬甚至那奇形的雪橇是可以領(lǐng)會的,但那趕車的緊裹在他那異樣的袍服里,一只戴皮套的手揚著一根古舊的皮鞭,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

我怎樣來形容西伯利亞天然的美景?氣氛是清澈的,天氣澄爽時的天藍是我們在灰沙裹過日子的所不能想像的異景。森林是這里的特色: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的意味。西柏利亞的林木都是直斡的;不論是松、是白楊、是青松或是灌木類的矮樹叢,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天。 白楊林最多,像是帶旗幟的軍隊,各式的軍徽奕奕的閃亮著:兵士們屏息的排列著,仿佛等候什么嚴重的命令。松樹林也多茂盛的:斡子不大,也不高,像是稚松,但長得極勻凈,像是園丁早晚修飾的盆景。不錯,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或許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我窗外的景色極美、夕陽正從西北方斜照過來。天空、嫩藍色的,是輕敷著一層織薄的云氣,平望去都是齊整的樹林,嚴青的松,白亮的楊,淺棕的筆豎的青松——在這雪白的平原上形成一幅彩色的融和靜景。樹林的頂尖尤其是美,他們在這肅靜的晚景中正像是無數(shù)寺院的尖閣,排列著,對高高的藍天默禱在這無邊的雪地里有時也看得見住人的小屋,普通是木板造屋頂鋪瓦頗像中國房子,但也有黃或紅色磚砌的。人跡是難得看見的;這全部風(fēng)景的情調(diào)是靜極了,緘默極了,倒像是一切動性的事物在這里是不應(yīng)該有位置的;你有時也看得見遲鈍的牲口在雪地的走道上慢慢的動著,但這也不像是有生活的記認。……

八 莫斯科

阿莫斯科!曾經(jīng)多少變亂的大城!羅馬是一個破爛的舊夢:愛尋夢的你去;紐約是Mammon的宮闕,拜金錢的你去;巴黎是一個肉艷的大坑,愛荒淫的你去;倫敦是一個煤煙的市場,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這里沒有光榮的古跡,有的是血污的近跡,這里沒有繁華的幻景,有的是斑駁的寺院;這里沒有和暖的陽光,有的是泥濘的市街;這里沒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偉大的恐怖與黑暗慘酷、虛無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著,半凍的莫斯科河,你流著:在前途二十個世紀(jì)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領(lǐng)路的南針,在未來文明變化的經(jīng)程中,莫斯科是時代的象征,古羅馬的牌坊是在殘闕的簡頁中,是在破碎的亂石間;未來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間,是在人類鮮艷的血肉間。莫斯科,集中你那偉大的破壞的天才,一手拿著火種,一手拿著殺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類的子孫,多多的來,不斷的來,像他們現(xiàn)在去羅馬一樣,到這暗森森的雀山的邊沿,朝拜你的牌坊,紀(jì)念你的勞工,謳歌你的不朽!

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周圍散步時心頭涌起雜感的一斑。那天車到時是早上六時,上一天路過的森林,大概在Vladimir一帶,多半是叫幾年來戰(zhàn)爭摧殘了的,幾百年的古松只存下燒毀或剔殘的余骸縱橫在雪地里,這底下更不知掩蓋著多少殘毀的人體,凍結(jié)著多少鮮紅的熱血。溝塹也有可辨認的,雖則不甚分明,多謝這年年的白雪,他來填平地上的丘壑,掩護人類的暴跡,省得傷感派的詞客多費推敲,但這點子戰(zhàn)場的痕跡,引起過路人驚心的標(biāo)記,在將到莫斯科以前的確是一個切題的引子。你一路來穿度這西伯利亞白茫茫人跡希有的廣漠,偶爾在這里那里看到俄國人的生活、艱難、緘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這邊地勢的特性,貝加爾湖邊雄踞的山嶺,烏拉爾東西博大的嚴肅的森林,你也嘗著了這里空氣異常的凜冽與尖銳,像鋼絲似的直透你的氣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應(yīng)得已經(jīng)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經(jīng)一種新奇的刺戟,你從貴國帶來的靈性,叫怠惰、茍且、頑固、齷齪、與種種墮落的習(xí)慣束縛、壓迫、淤塞住的,應(yīng)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動力,你的讓名心、利欲、色業(yè)翳蒙了的眸子也應(yīng)得覺著一點新來的清爽,叫他們睜開一些,張大一些,前途有得看,應(yīng)得看的東西多著,即使不是你靈魂絕對的資養(yǎng),至少是一帖興奮劑,防瞌睡的強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開張!你的眼;——你到了俄國,你到了莫斯科,這巴爾的克海以東,白令峽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以北千萬里雪蓋的地圈內(nèi)一座著火的血紅的大城!

在這大火中最先燒爛的是原來的俄國,專制的、貴族的、奢侈的、淫靡的,ancien regime全沒了,曳長裙的貴婦人,鑲金的馬車,獻鼻煙壺的朝貴,獵裝的世家子弟全沒了,托爾斯泰與屠及尼夫小說中的社會全沒了——他們并不曾絕跡,在巴黎,在波蘭,在紐約,在羅馬你倘然會見什么伯爵夫人什么vsky或是子爵夫人什么owner,那就是叫大火燒跑的難民。他們,提起俄國就不愿意。他們會得歷訴你現(xiàn)在的俄國不是他們的國了,那是叫魔鬼占據(jù)了去的(因此安琪兒們只得逃難)!俄國的文化是蕩盡的了,現(xiàn)在就靠流在外國的一群人,詩人、美術(shù)家等等,勉力來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們與你講得投機時,他們就會對你悲慘的告訴他們曾經(jīng)怎樣的受苦,怎樣的逃難,他們本來那所大理石的莊子現(xiàn)在怎樣了,他們有一個妙齡的侄女在亂時叫他們怎樣了……但他們盼望日子已經(jīng)很近,那班強盜倒運,因為上帝是有公道的,雖則……

你來莫斯科當(dāng)然不是來看俄國的舊文化來的;但這里卻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貴國的專利;這里來見的是什么你聽著我講。

你先抬頭望天。青天是看不見的,空中只是迷 的半凍的云氣,這天(我見的)的確是一個愁容的,服喪的天;陽光也偶爾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見了,像是樓居的病人偶爾在窗紗間看街似的。

現(xiàn)在低頭看地。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應(yīng)當(dāng)受咒詛。在大寒天滿地全鋪著雪凝成一層白色的地皮也是一個道理;到了春天解放時雪全化了水流入河去,露出本來的地面,也是一個說法;但這時候的天時可真是刁難了,他不給你全凍,也不給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冰雪化成了泥濘,回頭風(fēng)一轉(zhuǎn)向又凍上了,同時雨雪還是連連的下,結(jié)果這街道簡直是沒法收拾,他們也就不收拾,讓他這“一塌糊涂”的窩著,反正總有一天會干凈的?。ㄋ阅阋@時候到俄國千萬別忘帶橡皮套鞋)。

再來看街上的鋪子,鋪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顧全沒了的話,瑞蚨祥也只好上門;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鋪是看不見的了,頂多頂熱鬧的鋪子是吃食店,這大概是政府經(jīng)理的;但可怕的是這邊的市價;女太太,絲襪子聽說也買得到,但得化十五二十塊錢一雙,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們四個人在客棧吃一頓早飯連稅共付了二十元;此外類推。

再來看街上的人。先看他們的衣著,再看他們的面目。這里衣著的文化,自從貴族匿跡,波淇洼(bourgeois)銷聲以后,當(dāng)然是“蕩盡”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見一件白色的襯衫,不必說鮮艷的領(lǐng)結(jié)(不帶領(lǐng)結(jié)的多),衣服要尋一身勉強整潔的就少;我碰著一位大學(xué)教授,他的襯衣大概就是他的寢衣,他的外套,像是一個癩毛黑狗皮統(tǒng),大概就是他的被窩,頭發(fā)是一團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經(jīng)爬梳過的痕跡,滿面滿腮的須毛也當(dāng)然自由的滋長,我們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這位先生決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現(xiàn)在在莫斯科會得到的“琴篤兒們”多少也就只這樣的體面;你要知道了他們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會覺得詫異?;轄査枷壬谒奈迥昵靶稳菽箍瓶茖W(xué)館的一群科學(xué)先生們說是活像監(jiān)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獄里的餓鬼。我想他的比況一點也不過分。鄉(xiāng)下人我沒有看見,那是我想不會怎樣離奇的,西伯利亞的鄉(xiāng)下人,著黃胡子穿大頭靴子的,與俄國本土的鄉(xiāng)下人應(yīng)得沒有多大分別。工人滿街多的是,他們在衣著上并沒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寧徽章的多。小學(xué)生的游行團??吹靡?,在爛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著紅旗,打著皮鼓瑟東東的過去。做小買賣在街上擺攤提籃的不少,很多是殘廢的男子與老婦人,賣的是水果、煙卷、面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賣書報處也有小吃賣)。

街上見的娘們分兩種:一種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穿得大都很勉強,絲襪不消說是看不見的。還有一種是共產(chǎn)黨的女同志,她們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態(tài)舉止以外是她們頭上的紅巾或是紅帽不是巴黎的時式(紅帽),在雪泥斑駁的街道上倒是一點喜色!

什么都是相對的:那年我與陳博生從英國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問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鋪、裁縫店里的模型,這一比他與我這風(fēng)塵滿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國叫化子了!這回在莫斯科我又覺得窘,可不為穿的太壞,卻為穿的太闊;試想在那樣的市街上,在那樣的人叢中,晦氣是本色,襤褸是應(yīng)分,忽然來了一個頭戴獺皮大帽身穿海龍領(lǐng)(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戲似的走了板,錯太遠了,別說我,就是我們中國學(xué)生在莫斯科的(當(dāng)然除了東方大學(xué)生)也常常叫同學(xué)們眨眼說他們是“波淇洼”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榮昌祥或是新記的藍嗶嘰!這樣看來,改造社會是有希望的;什么習(xí)慣都打得破,什么標(biāo)準(zhǔn)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傾倒,什么束縛都可以擺脫,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將來我們這兩腳行動厭倦了時竟不妨翻新樣叫兩雙手幫著來走,誰要再站起來就是笑話,那多好玩!

雖則嚴斂、陰霾、凝滯是寒帶上難免的氣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憂郁、慘淡,見面時不露笑容,談話時少有精神,仿佛他們的心上都壓著一個重量似的。

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強的。西方人常說中國人愛笑,比他們會笑得多,實際上怎樣我不敢說,但西方人見著中國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無謂的笑、代表一切答話的笑;猶之俄國人的笑多半是vodka人神經(jīng)的笑、熱病的笑、瘋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與快樂的表情。其實也不必莫斯科,現(xiàn)世界的大都會,有那幾處人們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愛爾蘭的都城),聽說是快樂的,維也納聽說是活潑的,但我曾經(jīng)到過的只有巴黎的確可算是人間的天堂,那邊的笑臉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開著,此外就難說了;紐約、支加哥、柏林、倫敦的群眾與空氣多少叫你旁觀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錯入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別,省得傳染。

現(xiàn)在莫斯科有一個希奇的現(xiàn)象,我想你們?nèi)ミ^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著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這在西歐是永遠看不見的。這是蘇維埃以來的情形?,F(xiàn)在的法律規(guī)定一個人不得多占一間以上的屋子,聽差、老媽子、下女、奶媽,不消說,當(dāng)然是沒有的了,因此年輕的夫婦,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對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謹慎,因為萬一不小心下了種的時候,在小孩能進幼稚園以前這小寶貝的負擔(dān)當(dāng)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們姑且想想你們現(xiàn)在北京的,至少總有幾間屋子住,至少總有一個老媽子伺候,你們還時常嫌著這樣那樣不稱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規(guī)矩行到了我們北京,那時你就得乖乖的放棄你的宅子,聽?wèi){政府分配去住東花廳或是西花廳的那一間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掃,飯得自己燒,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東西就得自己管,有時下午你們夫妻倆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話,你總不好意思把小寶貝鎖在屋子里,結(jié)果你得帶走,你又沒錢去買推車,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時候你與你的太太感情會好些的,我敢預(yù)言?。┙Y(jié)果只有老爺自己抱,但這男人抱小孩其實是看不慣,他又往往不會抱,一個“蠟燭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著拿好還是橫著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慣也得看慣,到那一天臨著你自己的時候老爺你抱不慣也得抱他慣!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時候,生小孩決不會像現(xiàn)在的時行,竟許山格夫人與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現(xiàn)在還得加倍的時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來,未來的小安琪兒們還用不著過分的著急——也許莫斯科的父母沒有余錢去買“法國橡皮”,也許蘇維埃政府不許父母們隨便用橡皮,我沒有打聽清楚。

你有工夫時到你的俄國朋友的住處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門進去的時候他躺在他的類似“行軍床”上看書或是編講義,他見有客人連忙跳了起來,他只穿著一件毛絨衫,肘子胸部都快爛了,滿頭的亂發(fā),一臉斑駁的胡須。他的房間像一條絲瓜。長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張椅子,墻壁上幾個掛衣的鉤子,他自己的床是頂著窗的,斜對面另一張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墻壁上掛著些東方的地圖,一聯(lián)倒掛的五言小字條(他到過中國知道中文的),桌上亂散著幾本書、紙片、棋盤、筆墨等等,墻角里有一只酒精爐,在那里出氣,大約是他的飯菜,有一只還不知兩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轉(zhuǎn)身想不碰東西不撞人已經(jīng)是不易了。

這是他們有職業(yè)的現(xiàn)時的生活。托爾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優(yōu)待些,我去拜會她了,是使館里一位屠太太介紹的,她居然有兩間屋子,外間大些,是她教學(xué)生臨畫的,里間大約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書有畫,她還有一只頂有趣的小狗,一只頂可愛的小貓,她的情形,他們告訴我,是特別的,因為她現(xiàn)在還管著托爾斯泰的紀(jì)念館,我與她談了。當(dāng)然談起她的父親(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現(xiàn)在是講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禮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禮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風(fēng)光,尤其是戲。我在車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這樣,下午到那里,晚上再到那里,那曉得我的運氣叫壞,碰巧他們中央執(zhí)行委員那又死了一個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么“媽里媽虎”——他死得我其實不見情,因為為他出殯整個莫斯科就得關(guān)門當(dāng)孝子,滿街上迎喪,家家掛半旗,跳舞場不跳舞,戲館不演戲,什么都沒了,星期一又是他們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沒看著,真氣,那位“媽里媽虎”其實何妨遲幾天或是早幾天歸天,我的感激是沒有問題的。

所以如其你們看了這篇雜湊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媽里媽虎先生至少也得負一半的責(zé)。但我也還記得起幾件事情,不妨乘興講給你們聽。

我真笨,沒有到以前,我竟以為莫斯科是一個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為亞力山大燒拿破侖那一把火竟化上了整個莫斯科的大本錢,連Kremlin(皇城)都烏焦了,你們都知道拿破侖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那一段熱鬧的故事,俄國人知道他會打,他們就躲著不給他打,一直誘著他深入俄境,最后給他一個空城,回頭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時候,就給他放火,東邊一把,西邊一把,鬧著玩,不但不請冰其林吃,連他帶去的巴黎餅干,人吃的、馬吃的,都給燒一個精光,一面天公也給他作對,北風(fēng)一層層的吹來,雪花一片片的飛來,拿翁知道不妙,連忙下令退兵已經(jīng)太遲,逃到了Beresina那地方,叫哥薩克的丈八蛇矛“劫殺橫來”,幾十萬的長勝軍叫他們切菜似的留不到幾個,就只渾身爛污泥的法蘭西大皇帝忙里撈著一匹馬沖出了戰(zhàn)場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門,可憐Beresina河兩岸的冤鬼到如今還在那里唏噓,這筆糊涂帳是無從算起的了!

但我在這里重提這些舊話,并不是怕你們忘記了拿破侖,我只是提頭你們俄國人的辣手,忍心破壞的天才原是你們的種性,所以拿破侖聽見Kremlin冒煙的時候,連這殘忍的魔王都跳了起來——“什么?”他說,“連他們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從不希罕小勝仗的,要來就給你一個全軍覆沒。

莫斯科當(dāng)年并不曾全毀;不但皇城還是在著,四百年前的教堂都還在著。新房子雖則不少,但這城子是舊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個年老退伍的軍人,戰(zhàn)陣的暴烈已經(jīng)在他年紀(jì)里消隱,但暴烈的遺跡卻還明明的在著,他頰上的刃創(chuàng),他頸邊的槍瘢,他的空虛的注視,他的倔強的胡須,都指示他曾經(jīng)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齊的,但這衣著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蒼苔似的,斑駁的顏色已經(jīng)染蝕了巖塊本體。在這蒼老的莫斯科城內(nèi),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許就只好新起的白宮,屋頂上飄揚著鮮艷的紅旗,在赤黃,蒼老的kremlin城圍里閃亮著的,會得引起你注意與疑問,疑問這新來的色彩竟然大膽的侵占了古跡的中心,擾亂原來的調(diào)諧。這決不是偶然的,旅行人!快些擦凈你風(fēng)塵瞇倦了一雙眼,仔細的來看看,竟許那看來平靜的舊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種,留神!回頭地殼都爛成齏粉,慢說地面上的文明!

其實真到炸的時候,誰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帶了家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還是問題。這幾分鐘內(nèi)大概藥線還不至于到根,我們也來趕早,不是逃,趕早來多看看這看不厭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個人在那大教寺的平臺上初次 望莫斯科,腳下全是滑溜的凍雪,真不易走道,我閃了一兩次,但是上帝受贊美,那莫斯科河兩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臺上要命的滑,我早已驚喜得高跳起來!方向我是素來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東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沒有太陽,所以我連東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學(xué)拿破侖當(dāng)年,回頭望凍云籠罩著的莫斯科,一定別有一番氣概,但我那天看著的也就不壞,留著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許還來得及。在北京的朋友們,你們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飽看看我們獨有的“黃瓦連云”的禁城,那也是一個大觀,在現(xiàn)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這句話真有道理,回頭北京變了第二個圓明園,你們軟心腸的再到交民巷去訪著色相片,老皺著眉頭說不成,那不是活該!

如其北京的體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體面大半是靠上帝。你們見過希臘教的建筑沒有?在中國恐怕就只哈爾濱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間一個大葫蘆頂,有著色的,藍的多,但大多數(shù)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個小葫蘆頂,大小的比稱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樣,有的與中間那個不差什么。有的花飾繁復(fù),受東羅馬建筑的影響,但也有純白石造的,上面一個巨大的金頂比如那大教堂,別有一種樸素的宏嚴。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個有名的老教堂,大約是十六世紀(jì)完工的;那樣子奇極了,你看了永遠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夢;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國皇家做禮拜的地方,所以那面供奉與祈禱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頂一共有十個,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個的式樣與著色都不同:有的像我們南邊的十楞瓜,有的像岳傳里嚴成方手里拿的銅錘,有的活像一只波蘿蜜,豎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個光頭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傳里單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東方槊是不是?總之那一堆光怪的顏色,那一堆離奇的式樣,我不但從沒有見過,簡直連夢里都不曾見過——誰想得到波蘿蜜,東方槊都會跑到禮拜堂頂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個蜂窩,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說八百)的教堂,說來你也不信,紐約城里一個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沙達店,莫斯科的冰其林沙達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氣,戴著真金的頂子在半空里賣弄,有的真寒傖,一兩間小屋子,一個爛芋頭似的尖頂,擠在兩間壁幾層屋子的中間,氣都喘不過來。據(jù)說革命以來,俄國的宗教大吃虧,這幾年不但新的沒法造,舊的都沒法修,那波蘿蜜做頂那教堂里的教士,隱約的講些給我們聽,神情怪凄慘的。這情形中國人看來真想不通,宗教會得那樣有銷路,仿佛禱告比吃飯還起勁,做禮拜比做面包還重要;到我們紹興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路,九茅坑,”廟也有的,在市梢頭,在山頂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遲——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寸;東西的人生觀這一比可差得太遠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觀光莫斯科。不曾開凍的莫斯科河上面蓋著雪一條玉帶似的橫在我的腳下,河面上有不少的烏鴉在那里尋食吃。莫斯科的烏鴉背上是灰色的,嘴與頭頸也不像平常的那樣貧相,我先看竟當(dāng)是斑鳩!皇城在我的左邊,默沉沉的包圍著不少雄偉的工程,角上塔形的 臺上隱隱有重裹的衛(wèi)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種監(jiān)視的威嚴顏色更是蒼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磚,他仿佛告訴你:“我們是不怕光陰,更不怕人事變遷的,拿破侖早去了,羅曼諾夫家完了,可侖斯基跑了,列寧死了,時間的流波里多添一層血影,我的墻上加深一層老蒼,我是不怕老的,你們?nèi)祟惖洲赵倭鲙状螣嵫俊蔽业挠沂志褪悄谴蠼痦數(shù)慕趟?;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開的荷花池,葫蘆頂是蓮花,高梗的、低梗的、濃艷的、澹素的、軒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陽光不肯出來,否則那滿池的金蓮更加亮一重光輝,多放一重異彩,恐怕西王母見了都會羨慕哩!

五月二十六日翡冷翠山中

九 托爾斯泰

我在京的時候,記得有一天,為東方雜志上一條新聞,和朋友們起勁的談了半天,那新聞是列寧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訴,被告是骨頭早腐了的托爾斯泰,說他的書,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觀,與蘇維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寧臨死的時候,叮囑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締他,否則蘇維埃有危險,法庭的判決是列寧太太勝訴,宣告托爾斯泰的書一起毀版,現(xiàn)在的書全化成灰,從這灰再造紙,改印列寧的書,我們那時候大家說這消息太離奇了,也許又是美國人存心誣毀蘇俄的一種宣傳,但同時杜洛茨基為做了《十月革命》那書上法庭被軟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這樣看來蘇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托爾斯泰那話竟許也有影子的。

我們畢竟有些“波淇洼”頭腦,對于詩人文學(xué)家的迷信,總還脫不了,還有什么言論自由,行動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許免不了迷戀,否則為甚么單單托爾斯泰毀版的消息叫我們不安呢?我還記得那天陳通伯說笑話,他說這來你們新文學(xué)家應(yīng)得格外當(dāng)心了。要不然不但沒飯吃,竟許有坐監(jiān)牢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約只有郁達夫可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賊,那總可以免掉波淇洼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見人就要打聽托爾斯泰的消息,后來我會著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歲的一位太太,頂和氣的,英國話、德國話都說得好,下回你們過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們使館李代表太太認識她,如其她還在,你們可以找她去介紹。

托爾斯泰大小姐的顴骨,最使我想起他的老太爺,此外有甚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說。我當(dāng)然問起那新聞,但她好像并沒有直接答復(fù)我,她只說現(xiàn)代書鋪子里他的書差不多買不著了,不但托爾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書都快滅跡了。我問她現(xiàn)在莫斯科還有甚么重要的文學(xué)家,她說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問她這幾年他們一定經(jīng)嘗了苦難的生活,她含著眼淚說可不是,接著就講她們姊妹,在革命期內(nèi)過的日子,天天與餓死鬼做近鄰,不知有多少時候晚上沒有燈火點,但是她說倒是在最窘的時候,我們心地最是平安,離著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們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內(nèi)或在門外圍坐著,輪流念書唱歌,有時和著一起唱,唱起了勁,什么苦惱都忘了。我問她現(xiàn)在的情形怎樣,她說現(xiàn)在好了,你看我不是還有兩間屋子,這許多學(xué)畫的學(xué)生,餓死總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來,那是不敢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國去,那邊請我去講演,我感謝政府已經(jīng)給我出境的護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講起她的父親的晚年,怎樣老夫妻的吵鬧,她那時年輕也懂不得,后來托爾斯泰單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還在另一處紀(jì)念館里陳列著,到死不見家人的面!

她的外間講臺上坐著一個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喬塞夫康賴特,她的學(xué)生們都在用心的臨著畫;一只白玉似純凈的小貓在一張桌上跳著玩,我們臨走的時候,他的姑娘進來了,還只十八九歲模樣,極活潑的,可是在小姑娘臉上,托爾斯泰的影子都沒了。

方才聽說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兒快餓死了,現(xiàn)在德國或是波蘭,有人替她在報上告急;這樣看來,托爾斯泰家的姑娘們,運氣還算是好的了。

十 猶太人的怖夢

我聽說俄國革命以來,就只戲劇還像樣,尤其是莫斯科美術(shù)戲院(Moscow·Art Theater)一群年輕人的成績最使我渴望一見,撥壘舞(ballet dance)也還有,雖則有名的全往巴黎紐約跑了。我在西伯利亞就看報,見那星期有青烏、漢姆雷德,與一個想不到的戲,G·K·chesterton 的“The man who was Thursday”我好不高興,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誰知道一到莫斯科剛巧送媽里媽虎先生的喪,什么都看不著,就只禮拜六那晚上一個猶太戲院居然有戲,我們請了一位會說俄國話的先生做領(lǐng)路,趕快跳上馬車聽?wèi)蛉ァ1緛砟箍朴幸粋€年代很久的有名猶太戲院,但我們那晚去的是另外一個,大約是新起的。我們一到門口,票房里沒有人,一問說今晚不售門票,全院讓共產(chǎn)黨當(dāng)俱樂部包了去請客,差一點門都進不去,幸虧領(lǐng)路那位先生會說話,進去找著了主人,說了幾句好話,居然成了,為我們特添了椅座,一個錢都不曾化,猶太人會得那樣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約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結(jié)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記的。那戲院是狹長的,戲臺的正背面有一個樓廂,不賣座的,幔著白幕,背后有樂隊作樂,隨時幕上有影子出現(xiàn),說話或是唱曲,與臺上的戲角對答,劇本是現(xiàn)代的猶太文,聽來與德國話差不遠。我們?nèi)胱臅r候,還不曾開戲,幕前站著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聲演說。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尋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來像是兩個無底的深潭,上面凸著青筋的前額,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開著說話的時候是斜方形式,露出黑漠漠的一個洞府,因為他的牙齒即使還有也是看不見。他是一個活動的骷髏。但他演說的精神卻不但是飽滿,而且是劇烈的,像山谷里烏云似的連綿的涌上來,他大約是在講今晚戲劇與“近代思想潮流”的關(guān)系,可惜我聽不懂,只聽著卡爾馬克思、達司開關(guān)朵兒、列寧、國際主義等,響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現(xiàn)在滿是烏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啞了,他的憤慨還不曾完全發(fā)泄,來看戲的弟兄們可等不耐煩,這里一聲噓,那里一聲噓,滿場全是噓,骷髓先生沒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掛出一個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沒了。大家拍掌叫好。

戲來了。

我應(yīng)當(dāng)說怖夢或是發(fā)魘開場了。因為怖夢是我們做小孩子時代的專利:墻壁里伸出一只手來,窗里鉆進一個青面鐐牙的鬼來,諸如此類。但今晚承猶太人的情,大家來參觀一個最十全的理想的怖夢。誰要是膽子小些的,準(zhǔn)會得憑空的喊起來。

我實在沒法子描寫,有人說畫鬼頂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會畫,雖則畫人我也覺得難,也許這兩樣沒有多大分別,但戲里的意義卻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遠有幾分聰明,我只能把大意講一些。

那戲除了莫斯科,別的地方是不會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個怖夢制造廠,換換口味也好,老是尋甜夢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膩煩的,來幾盆苦瓜,苦筍爽爽口不合式?

你們說史德林堡的戲也是可怕的,不錯,但今晚的怖夢更透。

那戲的底子,是一個猶太詩人(叫甚么我忘了)早二十幾年前做的一首不到兩頁的詩,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這猶太戲院拿來編戲,加上音樂,在莫斯科開演。

不消說滿臺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時鬼還比人可親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選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頭你們聽了,就有趣。

這戲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現(xiàn)代的生活,臺上布景,正中掛著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鐵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猙獰的在半空里宕著;這手想是象征命運,或是象征資產(chǎn)階級的壓迫,在這鐵手勢力的底下現(xiàn)代生活的怖夢風(fēng)車似的轉(zhuǎn)著。

戲里有兩個主要的動因(motif):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經(jīng)迷失了路徑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尋路,同時死的聲音從墓窟的底里喊上來,嘲弄他,戲弄他,悲憐他,引誘他。

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為上面有資產(chǎn)階級的壓迫。為什么死的鬼靈敢這樣大膽的引誘,因為生命前途沒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趨向是永久的墳?zāi)埂?

布景是一個市場,左右旁側(cè)都有通道,上去有橋,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電光、布置、動作、唱,——都跟著一個條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場我記得是四五個襤褸的小孩,叫著冷,嚷著餓,回頭鬼來伴著他們玩,——玩鬼把戲。他們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資本家的牛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們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來的子女更是遭罪來的,沒衣穿,沒飯吃,尤其是沒玩具玩,只得尋鬼作伴去。

來了兩個工人:一個是打鐵的;一個是做工的。打鐵的覺悟了。提起他的鐵槌子,袒開了胸膛,賭氣尋萬惡的資本家算帳去。生命的聲音鼓勵著他,慫恿他去革命,死的聲音應(yīng)和著他。做木工的還不曾覺悟,在她奴隸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時光,生命的聲音對著他哭泣,死的聲音嘲弄他的冥頑。

又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個醉漢,不知是酒喝醉還是苦惱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個賣淫的,她賣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恥,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體,是人類的圣潔。

又來了一強盜,一個快生產(chǎn)的女子;強盜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殺人,法律又來逼著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騙的,現(xiàn)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著叫她放棄生命,因為在這“講廉恥的社會”里再沒有她的地位。

這一群人,還有許多同樣的,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著時間無底的潭壑跳;生命的聲音哭喪的唱他的哀詞,死的聲音在墳?zāi)沟牡桌锖椭母杪暋菚r間的欲壑有填滿的時候嗎?

再下去更不得了了!地皮翻過身來,墳里墓底的尸體全豎了起來,排成行列,圍成圓圈,往前進,向后退,死的神靈狂喜的跳著,尸體們也跟著跳——死的跳舞。

他們行動了,在空虛無際的道上走著,各樣奇丑的尸體;全爛的、半爛的、瘡毒死的、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勞力死的、投水死的、生產(chǎn)死的(抱著她不足月的小尸體),淫亂死的;吊死的、煤礦里悶死的、機器上軋死的、老的、小的、中年的、男的、女的、拐著走的、跳著走的、爬著的、單腳竄的,他們一齊跳著,跟著音樂跳舞,旋繞的迎賽著,叫著,唱著,哭著,笑著——死的精靈欣欣的在前面引路,生的影子跟在后背送行,光也滅了,墳?zāi)沟墓猓\命的光,死的青光也全滅了——那大群色彩斑斕的尸體在黑暗的黑暗中舞著唱著,……死的勝利(?)

夠了!怖夢也有醒的時候,再要做下去,我就受不住。猶太朋友們做怖的本領(lǐng)可真不小,那晚臺上的鬼與尸體至少有好幾十,五十以上,但各個有各個的特色,形狀與彩色的配置各各不同。不問戲成不成,怖夢總做成了,那也不易。但那晚臺上固然異常的熱鬧——鬼跳,鬼臉,鬼叫,鬼笑,什么都有。臺下的情形,在我看來至少有同樣的趣味。司蒂文孫如其有機會來,他一定單寫臺下,不寫臺上的。你們記得今晚是共產(chǎn)黨俱樂部全包請客,這戲院是猶太戲院,我們可因此斷定看客里大約十之九是猶太人,并且是共產(chǎn)黨員。你們不是這幾年來各人腦筋里都有一個鮑爾雪微克或是過激派的小影,英美各國報紙上的諷刺畫與他們報的消息或造的謠言都是造成那印象的資料。我敢說我們想像中標(biāo)類的鮑爾雪微克至少有下列幾種成分:——殺豬屠、劊子手、長毛、黑旋風(fēng)李逵、吃人的野人或猩猩、謀財害命的強盜,黑臉、蓬頭、紅眼睛、大胡子、長毛的大手、腰里掛一只放人頭的口袋?!?

所以我那晚特別的留意,心想今晚才可以“飽瞻豐采暢慰生平”了!初起是失望,因為在那群“山魈后人”的臉上一些也看不出他們祖上的異相:拉打胡子,紅的眉毛,綠的眼。影子都沒有!我坐在他們中間,只是覺著不安,不一定背上有刺,或是孟子說的穿了朝衣朝冠去坐在涂炭上,但總是不舒服,好像在這里不應(yīng)得有我的位置似的。我定了一定神。第一件事應(yīng)得登記的,是鼻子里的異味。俄國人的異味我是領(lǐng)教過的,最是在 Ilrkutsk的車站里我上一次通訊講起過,但那是西伯利亞,他們身上的皮革,屋子里的煤氣、潮氣、外加燒東西的氣味,造成一種最辛辣最沉悶的怪臭;今晚的不同,靜的多,雖則已經(jīng)夠濃,這里面有土白古,有 vodka,有熱氣的薰蒸。但主味還是人氣,雖則我不敢斷定是斯拉夫,是莫斯科或是希伯來的雅味。第二件事叫我注意的是他們的服裝。平常洗了手吃飯,換好衣服看戲,是不論東西的通例,在英國工人們上戲院也得換上一個領(lǐng)結(jié),肩膀上去些灰跡,今晚可不同了,康姆賴特們打破習(xí)俗的精神是可佩服的。因為不但一件整齊的褂子不容易看見,簡直連一個像樣的結(jié)子都難得,你竟可以疑心他們晚上就那樣子溜進被窩里去,早上也就那樣子鉆出被窩來;大半是戴著便帽或黑泥帽,——歪戴的多。再看脫了帽的那幾位,你一定疑問莫斯科的鋪子是不備梳子的了,剃頭匠有沒有也是問題,女同志們當(dāng)然一致的名士派。解放到這樣程度才真有意思,但他們頭上的紅巾終究是一點喜色。但最有趣的是他們面上的表面,第一你們沒到過俄國來的趁早取消你們腦筋里鮑爾雪微克的小影,至少得大大的修正。因為他們,就今晚在場看的,雖則完全脫離了波淇洼的體面主義,雖則一致拒絕安全剃刀的引誘,雖則衣著上是十三分的落拓,但他們的面貌還是端正的多,他們的神情還是和藹的多,他們的態(tài)度也比北京捧角團或南歐戲院里看客們文雅得多,(他們雖則噓跑了那位熱心的骷髏先生,那本來是誠實而且公道,他們看戲時卻再也不露一些焦燥)。那晚大概是帶“懇親”的意思,所以年紀(jì)大些的也很多;我方才說有趣是為想起了他們。你們在電影的滑稽片里,不是??吹綎|倫敦或是東紐約戲院子里的一群看客嗎?那晚他們?nèi)珌砹耍汉訏斓美祥L的,手里拿著紅布手巾不住擦眼的,鼻子上開玫瑰花的,嘴邊溜著白涎的,駝背的,拐腳的,牙齒全沒了下巴往上掬的,禿頂?shù)?,袒眼的,形形色色,什么都來了??上覜]有司蒂文孫的雅趣,否則我真不該老是仰起頭跟著戲臺上做怖夢,我正應(yīng)得私下拿著紙筆,替我前后左右的鄰居們寫生,結(jié)果一定比看鬼把戲有趣而且有味。

十一 契訶夫的墓園

詩人們在這喧嘩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寂寞;因此“傷時”是他們怨愫的發(fā)泄,“吊古”是他們?nèi)崆榈募耐?。但“傷時”是感情直接的反動:子規(guī)的清啼容易轉(zhuǎn)成夜鸮的急調(diào),吊古卻是情緒自然的流露,想像已往的韶光,慰藉心靈的幽獨。在墓墟間,在晚風(fēng)中,在山一邊,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懷舊光華;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輕沾斜陽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風(fēng)動時動,風(fēng)止時止。

吊古便不得不憬悟光陰的實在;隨你想像它是洶涌的洪潮,想像它是緩漸的流水想像它是倒懸的急湍,想像它是足跡的尾閭,只要你見到它那水花里隱現(xiàn)著的骸骨,你就認識它那無顧戀的冷酷,它那無限量的破壞的饞欲:桑田變滄海,紅粉變骷髏,青梗變枯柴,帝國變迷夢。夢變煙,火變灰,石變砂,玫瑰變泥,一切的紛爭消納在無聲的墓窟里……那時間人的來蹤與去跡,它那色調(diào)與波紋,便如夕照晚霞中的山嶺融成了青紫一片,是丘是壑,是林是谷,不再分明。但它那大體的輪廓卻亭亭的刻畫在天邊,給你一個最清切的辯認。這一辯認就相聯(lián)的喚起了疑問:人生究竟是什么?你得加下你的按語,你得表示你的“觀”陶淵明說大家在這一條水里浮沉,總有一天浸沒在里面,讓我今天趁南山風(fēng)色好,多種一棵菊花,多喝一杯甜酒;李太白、蘇東坡、陸放翁都回響說不錯,我們的“觀”就在這酒杯里。古詩十九首說這一生一掠即過,不過也得過,想長生的是傻子,抓住這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盡量的享福尋快樂是真的——“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曹子建望著火燒了的洛陽,免不得動感情,他對著渺渺的人生也是絕望——轉(zhuǎn)蓬離本根,飄飄隨長風(fēng),何意回飆舉,吹我入云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光陰“悠悠”的神秘警覺了陳元龍:人們在世上都是無儔伴的獨客,各個 在他覺悟時都是寂寞的靈魂。莊子也沒奈何這悠悠的光陰,他借重一個調(diào)侃的骷髏,設(shè)想另一個宇宙,那邊生的進行不再受時間的限制。

所以吊古——尤其是上墳——是中國文人的一個癖好。這癖好想是遺傳的;因為就我自己說,不僅每到一處地方愛去郊外冷落處尋墓園消遣,那墳?zāi)沟囊庀缶狗路鹪谖颐恳粋€思想的后背遮攔著——單這饅形的一塊黃土在我就有無窮的意趣——更無須蔓草、涼風(fēng)、白楊、青鱗等等的附帶。墳的意象與死的概念當(dāng)然不能差離多遠,但在我墳與死的關(guān)系卻并不密切:死仿佛有附著或有實質(zhì)的一個現(xiàn)象,墳?zāi)怪皇且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里,光陰仿佛止息了波動,你自己的思感收斂了震悸,那時你的性靈便可感到最純凈的安慰,你再不要什么。遠有一個原因為什么我不愛想死是為死的對象就是最惱人不過的生,死只是中止生,不是解決生,更不是消滅生,只是增劇生的復(fù)雜,并不清理它的糾紛。墳的意象卻不暗示你什么對舉或比稱的實體,它沒有遠親,也沒有近鄰,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diào)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guān)系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在楓丹薄羅上曼殊斐兒的墳,在巴黎上茶花女、哈哀內(nèi)的墳;上菩特萊“惡之花”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的墳;在羅馬上雪萊、基茨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梅迪啟家的墳;日內(nèi)到 Ravenna 去還得上丹德的墳,到 Assisi 上法蘭西士的墳,到 Mautua 上浮吉爾(Virgil)的墳],我每過不知名的墓園也往往進去留連,那時情緒不定是傷悲,不定是感觸,有風(fēng)聽風(fēng),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待斜陽淡了再計較回家。

你們下回到莫斯科去,不要貪看列寧,那無非是一個像活的死人放著做廣告的(口孽罪過!)反而忘卻一個真值得去的好所在——那是在雀山山腳下的一座有名的墓園,原先是貴族埋葬的地方,但契訶夫的三代與克魯泡德金也在里面,我在莫斯科三天,過得異常的煩悶,但那一個向晚,在那噤寂的寺園里,不見了莫斯科的紅塵,脫離了猶太人的怖夢,從容的懷古,默默的尋思,在他人許有更大的幸福,在我已經(jīng)知足。那庵名像是Mon-estiere Vinozositoh(可譯作圣貞庵),但不敢說是對的,好在容易問得。

我最不能忘情的墳山是日中神戶山上專葬僧尼那地方,一因它是依山筑道,林蔭花草是天然的,二因兩側(cè)引泉,有不絕的水聲,三因地位高亢,望見海灣與對岸山島,我最不喜歡的巴黎Montmartre 的那個墓園,雖則有茶花女的芳鄰我還是不愿意,因為它四周是市街,駕空又是一架走電車的大橋,什么清寧的意致都叫那些機輪軋成了斷片,我是立定主意不去的;羅馬雪萊,基茨的墳場與算是不錯,但這留著以后再講;莫斯科的圣貞庵,是應(yīng)得贊美的,但到那邊去的機會似乎不多!

那圣貞庵本身是白石的,葫蘆頂是金的,旁邊有一個極美的鐘塔,紅色的,方的,異常的鮮艷,遠望這三色——白、金、紅——的配置,極有風(fēng)趣;墓碑與墳亭密密的在這塔影下散布著,我去的那天正當(dāng)傍晚,地下的雪一半化了水,不穿膠皮套鞋是不能走的;電車直到庵前,后背望去森森的林山便是拿破侖退兵時曾經(jīng)回望的雀山,庵門內(nèi)的空氣先就不同,常青的樹蔭間,雪鋪的地里,悄悄的屏息著各式的墓碑:青石的平臺,鏤像的長碣;嵌金的塔,中空的亭亭,有高踞的,有低伏的,有雕飾繁復(fù)的,有平易的;但他們表示的意思卻只是極簡單的一個,古詩說的:“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窹?!?

我們向前走不久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頗堪驚心的事實:有不少極莊嚴的碑碣倒在地上的,有好幾處堅致的石欄與鐵欄打毀了的;你們記得在這里埋著的貴族居多,近幾年來風(fēng)水轉(zhuǎn)了,貴族最吃苦,幸而不毀,也不免亡命,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里都留下了痕跡——楚平王死得快還是逃不了尸體受刑——雖則有標(biāo)記與無標(biāo)記,有祭掃與無祭掃,究竟關(guān)不關(guān)這底下陳死人的痛癢,還是不可知的一件事。但對于虛榮心重的活人,這類示威的手段卻是一個警告。

我們摸索了半天,不曾尋著契訶夫;我的朋友上那邊問去了,我在一個轉(zhuǎn)角站等著,那時候忽的眼前一亮(那天本是陰沉),夕陽也不知從哪邊過來,正照著金頂與紅塔,打成一片不可信的輝煌;你們沒見過大金頂?shù)牟灰紫胂袼毓獾牧α浚匠2AТ吧系姆垂庖褖蚰阋鄣?,何況諾大一個純金的圓穹,我不由得不感謝那建筑家的高見,我看了西游記、封神榜渴慕的金光神霞,到這里見著了!更有那秀挺的緋紅的高塔也在這俄頃間變成了粲花搖曳的長虹,仿佛脫離了地面,將次凌空飛去。

契訶夫的墓上(他父親與他并肩)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分,有鐵欄圍著,欄內(nèi)半化的雪里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吊下去的,在那里微微的轉(zhuǎn)動。

我獨自倚著鐵欄,沉思契訶夫今天要是在著他不知怎樣;他是最愛“幽默”,自己也是最有諧趣的一位先生。他的太太告訴我們他臨死的時候還要她講笑話給他聽,有幽默的人是不易做感情的奴隸的。但今天俄國的情形,今天世界的情形,他要是看了還能笑否,還能拿著他的靈活的筆繼續(xù)寫他靈活的小說否?……我正想著,一陣異樣的聲浪從園的那一角傳過來打斷了我的盤算,那聲音在中國是聽?wèi)T了的,但到歐洲是不提防的;我轉(zhuǎn)過去看時有一位黑衣的太太站在一個墳前,她旁邊一個服裝古怪的牧師(像我們的游方和尚)高聲念著經(jīng)咒,在晚色團聚時,在森森的墓門間,聽著那異樣的音調(diào)(語尾曼長向上曳作頓),你知道那怪調(diào)是念給墓中人聽的,這一想毛發(fā)間就起了作用,仿佛底下的一大群全爬了上來在你的周圍站著傾聽似的,同時鐘聲響動。那邊庵門開了,門前亮著一星的油燈,里面出來成行列的尼僧,向另一屋子走去,一體的黑衣黑兜,悄悄的在雪地里走去……

克魯泡德金的墳在后園,只一塊扁平的白石,指示這偉大靈魂遺蛻的歇處,看著頗覺凄惘。關(guān)門鈴已搖過,我們又得回紅塵去了。

十二 “一宿有話”

——真正老牌“迦門”。

那晚上車我的手提包里有煙、有糖、有桔子蜜酒。

睡車每間兩個床位,我的是上鋪,他在下面。

你是日本人?

不。

中國人?

是的。

你喝威司克?喚仆歐……(他意思是沙達水,不是威司克。)

不,多謝,抽煙?

你到巴黎去長?。?

不。

我當(dāng)過軍官——在德皇御隊里的。

是的;那你打仗了?

從頭到底——我一共打了七十二仗。

大英雄!你對敵是誰——是英是法?

全打過。

你殺死了多少人?

三千法國人,一千英國人。

誰會打些?

英國人;法國人不成。

為什么?

喝的太多。女人太多。

所以你殺了他們,還是看不起他們。法國女人呢?你們一定多的是機會。

喔要多少?她們可不干凈你知道,洗得不夠你知道。司墨漆希。

哈哈。

她們可長得好看不是?不比貴國人差對不對?

喔好看是有的,可沒有用。她們不行,沒有好身體,有病的你知道,不成。

你打了那么多仗,沒有受傷?

喏你看!(他脫了褂子剝開里衣,露出一個奇形的肩膀,骨骼像是全斷了,凹下一個大坑,皮扭扭皺皺怪難看的。)

現(xiàn)在沒有事了。

啊,你試試。(他伸出手臂,叫我摸他鐵打似的栗子筋)我是一個打拳的。

先打他的正面,再打旁邊,打中就破了——我?guī)Я耸齻€大的。

你打了美國兵沒有?

沒有,我打法國黑兵,頂沒有用,比小雞還容易捉。

要抽煙,請。你現(xiàn)在做什么事?

做生意——衣服生意,你看我身上穿的就是我自己店里的。

你還愿意打仗嗎?

當(dāng)然!十年內(nèi)你看著,德國打敗英國、法國。

怎么打法?

俄國人會得幫我們。他們先拿波蘭,法國人的左腿就破了。

啊那你少不了中國人幫忙!

不錯不錯;日耳曼、俄羅斯、支那聯(lián)成一起,全世界翻身,法國“卡波脫”(破),日本卡波脫,美國卡波脫,英國更不用提了。

你也不愛日本?

不,日本人不成,他們自己沒有文化,有文化就是支那、德意志,日本人是猴子。

喝蜜酒吧,請,祝福我們將來聯(lián)合的勝利!再來一杯?!?

你有家了沒有?

你問我有老婆?沒有沒有。有了家沒有自由,我做生意,今天到這里,明天到那里,有了家就……(他想不出字)

Handicapped?

啊不錯,Handicapped!你看我的身體多好!你有刀嗎?

(他低了頭去到表鏈上去解小刀,我看著他光禿的頭頂,有三個大疤。像老壽星的頭,我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你怎么受傷的?

開花彈炸破的。我在這兒站著,彈子炸了,正當(dāng)著我面,我趕快旋轉(zhuǎn)身這里著了。

你倒了沒有?

一點也不倒。

那你得進醫(yī)院?

是的,在醫(yī)院住五個星期,又回家去五個星期。那是十七年的年底。下年正月我又回前敵去打,又弄死了不少法國人。

你是步隊?

是的,步隊;我專打“湯克”(tank)

怎么打法?——湯克不是可怕的嗎?

我笑法國人,(這時候他已經(jīng)把小刀剝開,拿過刀尖叫我摸它的鋒利,我莫名其妙)刀尖快不快?

快。

你看。(他伸出他的右腿,迸著氣,手拿著刀,尖頭向下,提得高高的,一撒手,刀尖著股,咄的一聲,彈下了地去,像是碰著一塊有彈性的金屬,再來一次。

了不得。不得了?。ㄋ靡庑α?,頭皮發(fā)亮)好漢!所以你不愛女色?

喔有時候。女人多的是,我們付錢,她們愛——哈哈,可是打仗頂好玩,比女人還有趣。

我信,所以你只盼望再打?你的政黨當(dāng)然是德意志國民黨?

當(dāng)然,你看這三色的黨徽。

你看這次選舉誰有希望?

勝利一定是我們——興登堡將軍頂好。

你崇拜他?

一百分。

好,我們再喝酒,祝你們政黨的勝利!

昨晚柏林有好戲你看了沒有?他問。

“Oscar Wilde?那是第一晚,我嫌貴沒有去,你去了?”

去了。

做得好?

不錯,槐爾德——的事情你信不信?

許有的;他就好奇。

好奇?我看是人們的天性。你們中國有沒有?

變例自然到處有,德國怎么樣?

時行得很,沒有什么希奇,學(xué)校里,軍隊里,柏林有俱樂部,你知道嗎?

不知道;所以你們竟不以為奇?

一點也不;你到 Munchen 去住幾時就知道了。

嘔,你們德國人真是偉大的民族!時候不早了,休息吧,夜安。

夜安。

(這是我從柏林到巴黎那晚車上我自以為有趣的談話,當(dāng)晚我說過夜安上床去在枕上就記下一些……英文,……今天無意中檢著,覺得還是有趣,所以翻了出來。但你們卻不要誤會以為德國全是這樣的,蠢、粗、忍、變性的,雖則像他同樣腦筋的一定不少,要不然興登堡將軍哪里會有機會,我在這里又碰到一個德國人他是我的好友,與那位先生剛巧相反。他也是打了四年的仗,但他恨極了打仗……他是一個深思、勤學(xué)、愛和平、有見地、敦厚、可親的一個少年。只可惜一個人教育入了骨髓,思想有了分寸,他的外表的趣味就淡。你替他寫就不易,不比那位先生開口見喉嚨,粗極,卻也趣極,你想拿刀尖來扎大腿的那類手勢,在文明社會里,是否不可多得?)

十三 血

謁列寧遺體回想。

到莫斯科的人大概沒有一個不去瞻仰列寧的“金剛不爛”身的。我們那天在雪冰里足足站了半點多鐘(真對不起使館里那位屠太太,她為引導(dǎo)我們鞋襪都濕一個凈透,)才挨著一個入場的機會。

進門朝北壁上掛著一架軟木做展平的地球模型;從北極到南極,從東極到西極(姑且這么說),一體是血色,旁邊一把血染的鐮刀,一個血染的槌子。那樣大膽的空前的預(yù)言,摩西見了都許會失色,何況我們不禁嚇的凡胎俗骨。

我不敢批評蘇維埃的共產(chǎn)制,我不配,我配也不來,筆頭上批評只是一半騙人,一半自騙。早幾年我膽子大得多,羅素批評了蘇維埃,我批評了羅素,話怎么說法,記不得了,也不關(guān)緊要,我只記得羅素說:“我到俄國去的時候是一個共產(chǎn)黨,但……”意思說是他一到俄國,就取消了他紅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氣里去呼吸了幾天,我沒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從不曾有過信仰,共產(chǎn)或不共產(chǎn)。但我的確比先前明白了些,為什么羅素不能不向后轉(zhuǎn)。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帶些舊氣息,老家里還有幾件東西總覺得有些舍不得——例如個人的自由,也許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舍得也難說,但那日子似乎不很近。我不但舊,并且還有我的迷信;有時候我簡直是一個宿命論者——例如我覺得這世界的罪孽實在太深了,枝節(jié)的改變,是要不到的,人們不根本悔悟的時候,不免遭大劫,但執(zhí)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兒,也不是魔鬼,還是人類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負有那樣的使命。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xiàn)的,但在現(xiàn)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xiàn)那血海。

再說認真一點,比如先前有人說中國有過激趨向,我再也不信,種瓜栽樹也得辨土性,不是隨便可以亂扦的?,F(xiàn)在我消極的把握都沒有了?!霸苟尽币呀?jīng)彌漫在空中,進了血管,長出來時是小疽是大癰說不定,開刀總躲不了,淤著的一大包膿,總得有個出路。別國我不敢說,我最親愛的祖國,其實是墮落得太不成話了;血液里有毒,細胞里有菌,性靈里有最不堪的污穢,皮膚上有麻風(fēng)。血污池里洗澡或許是一人對癥的治法,我究竟不是醫(yī)生,不敢妄斷。同時我對我們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們也忍不住有幾句話說。我決不怪你們信服共產(chǎn)主義,我相信只有骨里有髓管里有血的人才肯犧牲一切,為一主義做事;只要十個青年里七個或是六個都像你們,我們民族的前途不致這樣的黑暗。但同時我要對你們說一句話,你們不要生氣:你們口里說的話大部分是借來的,你們不一定明白,你們說話背后,真正的意思是什么,還有,照你們的理想,我們應(yīng)得準(zhǔn)備的代價,你們也不一定計算過或是認清楚;血海的滋味,換一句話說,我們終久還不曾大規(guī)模的嘗過。叫政府逮捕下獄,或是與巡警對打折了半只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氣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響亮的事業(yè)多著,——耶穌對他的媽(她走了遠道去尋他)說,“婦人,去你的!”“你們要跟從我?!币d對他的門徒說,“就得像漁夫拋棄他的網(wǎng),兒子拋棄他的父母,丈夫拋棄他的妻兒。”又有人問他我的老子才死,你讓我埋了他再來跟你,還是丟了尸首不管專來跟你,耶穌說,讓死人埋死人去。不要笑我背圣經(jīng),我知道你們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這幾段話是引稱,是比況我想你們懂得,就是說,照你現(xiàn)在的辦法做下去時,你們不久就會覺得你們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時候下來的好,還是不下來的好?你們現(xiàn)在理論時代,下筆做文章時代,事情究竟好辦,話不圓也得說他圓的來,方的就把四個角剪了去不就圓了,回頭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為原來就圓的,那我懂得。比如說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種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里,叫你到你自己的村莊你的家族里去見房子放火,見人動刀——你干不干?說話不可怕一點,假如有那一天你想看某作者的書,算是托爾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訴你不但他的書再也買不到,你有了書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感想怎樣?我們在中國別的事情不說,比較的個人自由我看來是比別國強的多,有時簡直太自由了,我們隨便罵人,隨便謠言,隨便說謊,也沒人干涉,除了我們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很肯管閑事的。假如這部分里的個人自由有一天叫無形的國家權(quán)威取締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樣?你當(dāng)然打算想做那時代表國家權(quán)威的人,但萬一輪不到你又怎樣?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命運的代理人,只要世界上,不論哪一處,多翻一陣血浪,他們便自以為離他們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們的地位看出來,這并不背謬,十分的合理。

但就這一點(我搔著我的頭發(fā)),我說有考慮的必要。我們要救度自己,也許不免流血;但為什么我們不能發(fā)明一個新鮮的流法,既然血是我們自己的血,為什么我們就這樣的貧,理想是得向人家借的,方法又得向人家借的?不錯,他們不說莫斯科,他們口口聲聲說國際,因此他們的就是我們的。那是騙人,我說:講和平,講人道主義,許可以加上國際的字樣,那也待考,至于殺人流血有什么國際?你們要是躲懶,不去自己發(fā)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卻只貪圖現(xiàn)成,聽人家的話,我說你們就不配,你們辜負你們骨里的髓,辜負你們管里的血!

英國有一個麥克唐諾爾德便是一個不躲懶的榜樣,你們?nèi)ゲ榭疾榭妓难哉撆c行事。意大利有一個莫索里尼是另一種榜樣,雖則法西士的主義你們與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懶是一個實在。

俄國的桔子賣七毛五一只,為什么?國內(nèi)收下來的重稅,大半得運到外國去津貼宣傳,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過分的提高,他們國內(nèi)在餓殍的邊沿上走路的百姓們正多著哩!我聽了那話覺著傷心;我只盼望我們中國人還不至于去領(lǐng)他們的津貼,叫他們國內(nèi)人民多挨一分餓!

我不是主張國家主義的人,但講到革命,便不得不講國家主義,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軍師,還得運外國主意來籌劃流血?那也是一種可恥的墮落。

革英國命的是克郎威爾;革法國命的是盧騷、丹當(dāng)、羅佩士披亞、羅蘭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馬志尼、加利包爾提;革俄國命的是列寧——你們要記著。假如革中國命的是孫中山,你們要小心了,不要讓外國來的野鬼鉆進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徐志摩翡冷翠山中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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