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褲黨 作者:蔣光慈


月娟真是疲倦了!這兩天她的兩條腿,一張口,簡直沒曾閑過。她擔任婦女部的書記,所有女工的組織等等,都須要她操心,一忽兒召集負責任的女同志們開會,一忽兒到區(qū)委員會報告,一忽兒又要到總工會料理事情。唉!真是忙得兩條腿,一張口,沒有休息的工夫!但是怎么辦呢?工作是需要這樣的,革命的事業(yè)不容許安逸的休息。為著革命,為著革命就是赴湯蹈火,就是死,也是不容避免的,何況一點兒疲倦呢?……

但是月娟真是太疲倦了!她的面龐眼看著更瘦得許多了;兩只眼睛雖然還是如從前一樣地清利,但瘦得大了許多;頭發(fā)這兩天從沒整理過。當正在工作或跑路的時候,月娟還不覺得疲倦,或者有點覺得,但不覺得怎樣地厲害?,F(xiàn)在她乘著要回家改裝的當兒,抽得十幾分鐘躺在自己一張小床上,真是覺得疲倦的了不得。啊啊,頂好多躺一下,啊啊,頂好多躺一個鐘頭!真舒服!雖然這是一張小板床,而不是有彈性的細軟的鋼絲床。雖然這兩條被都是粗布制的,雖然這一間書房帶臥室如鳥籠子一樣,但是到這時簡直變成了快樂的天堂了。啊啊,頂好是多休息一下,頂好是多躺一忽兒!但是工作是要緊的啊!沒有辦法,簡直沒有辦法!

月娟躺在板床上,兩手抱著頭,閉著眼睛,回想起剛才區(qū)委員會開會的情形:

“史兆炎真正是一位好同志!他說話那樣清楚,那樣簡潔了當,他的那種有涵養(yǎng)的態(tài)度……他對待同志也好。他對于我?……他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可惜他也得了肺??!他說話時那種咳嗽得腰彎起來的樣子,真是令人可憐!唉!為什么好同志都有病呢?真是奇怪的很!倘若他沒有肺病,那他該更有用處?。 ?

“魯正平同志?魯正平同志不十分行。那樣說話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的!照理他不應(yīng)負軍事上的責任。他哪能夠做軍事運動呢?胡鬧!易昌虞同志還不錯,他很勇敢,做事又很有計劃,很仔細。

“李金貴同志真勇敢,真熱心!工人同志中有這樣能做事的人,真是好得很!他明天率領(lǐng)糾察隊去搶警察署,倒不知道結(jié)果怎么樣呢?!溆F(xiàn)在不知做什么。也許是在家里?好一個女工同志!不過脾氣有點躁,少耐性。

“今天會議議決明天下午六時暴動,這當然是對的,不過我們的武器少一點。這兩天殺了這些工人學生,唉!真是令人傷心的很!但是這又有什么方法避免呢?……明天暴動成功還好,暴動不成功時,又不知要死去多少人!反正暴動是不可免的,一般工人同志都忿恨的很,就是女工們也有忍不住之勢。好在海軍的接洽已有把握,明天也許一下子把李普璋這個屠戶干掉……

“我明天晚上去到西門一帶放火,這卻是一個難差使,現(xiàn)在雖然活到二十一歲,但卻沒經(jīng)驗過放火的事情,唉!管它,明天再看罷!……

“啊,我渾蛋!我老想什么?我應(yīng)當趕快改裝去找翠英去!”

月娟想到這里,一骨碌坐起來,即速把身上的旗袍脫下,拿一件又大又長的藍布袍子穿上。袍子穿妥之后,又將自己的頭用青布巾包裹起來,頓時變成了一個老太婆的模樣。月娟的頭發(fā)是剪了的,但是剪了頭發(fā)的女子即犯了革命黨人的嫌疑,照著沈船舫,張仲長的法律,是有殺頭的資格的。月娟并不怕死,但是倘若被大刀隊捉去了,或是殺了,自己的性命倒不要緊,可不要誤了革命的工作?月娟的模樣一看就知是女學生,而女學生卻不方便到工人的居住的地方去。月娟要到翠英的家里,又要到寶興路去開女子運動委員會;因此,月娟便不得不改裝,便不得不把自己原有的面目隱藏起來。

月娟改裝停當之后,拿鏡子一照,自己不禁笑將起來了,?。“绲谜嫦?!簡直是一個窮苦的婆子!倘若這種模樣在街上行走,有誰個認得出我是華月娟來?有誰個認得出我是一個女教員來?哈哈!哈哈!……月娟越看自己越有趣,越看越覺著好笑。她忽然想起自己從前所讀過的俄國虛無黨人的故事來:女虛無黨人的那種熱心運動,那種行止的變化莫測,那種冒險而有趣的生涯……難道說我華月娟不是他們一類的人嗎??。≈袊呐摕o黨人!……

在B路轉(zhuǎn)角的處所,有一塊矮小的房屋名為永慶坊。這個坊內(nèi)的房屋又矮小,又舊,又不潔凈,居民大半是貧苦的工人。貧苦的工人當然沒有注重清潔的可能,又加之坊內(nèi)沒有一個專門打掃弄堂的人,所以弄堂的泥垢糞滓堆積得很厚,弄得空氣惡臭不堪。倘若不是常住在這種弄堂里的人,那么他進弄堂時一定要掩住口和鼻子。坊的前面就是小菜場,小菜場內(nèi)的魚肉腥臭的空氣,和弄內(nèi)泥垢糞滓的臭味混合起來,當然更要令人感覺得一種特別的,難于一嗅的異味。但是本坊內(nèi)的居民,或者是因為習慣成自然了,總未感覺得這些。他們以為只要有房子住,只要房子的租價便宜,那就好了,此外還問什么清潔不清潔呢?清潔的地方只有有錢的人才可以住。但是窮人,窮人是應(yīng)該住在如永慶坊這類的地方。

李金貴和邢翠英也是永慶坊內(nèi)的居民。他倆所住的房子是二十八號。這二十八號是一樓一底的房子,共住著四家人家:樓上住兩家,樓底下住兩家。雖然原來共總是兩間房子,但因為要住四家的原故,所以不得不用木板隔成四間房子用。若與本弄內(nèi)其他房子所住的人家比較起來,那么這二十八號住四家人家還不算多;因為大半都是住著五家或是六家的。至于他們怎樣住法,那是有種種不同的情形的,有的兩家合住在一小間房子里的,有的把一間房子隔做兩層,可以把一樓一底的房子造成四層樓的房子。

李金貴和邢翠英住的是樓底下靠著后門的一間,寬闊都不過五六尺的樣子,除開擺放一張床和一張長方桌子,此外真不能再擱一點大的東西。好處在于這間房子是獨立的,與其他的房子完全隔斷了,一道后門不做共同的出路。睡覺于斯,燒鍋于斯,便溺于斯——這一間形如鳥籠子的房子倒抵得許多間大房子用處。房內(nèi)擺設(shè)的簡單,我們可以想象出來,一者這一對窮夫妻沒有錢來買東西擺設(shè),二者就是有擺設(shè)的東西也無從安擱。不過這一對窮夫妻雖然住在這種貧民窟里,而他倆的精神卻很愉快,而他倆的思想?yún)s很特出,而他倆的工作卻很偉大……

天已經(jīng)要黑了,已經(jīng)要到開電燈的時候了,但是邢翠英的家里卻沒有明亮的電燈可以開。邢翠英今天忙了一天,現(xiàn)在才回到自己的家里。此時覺著有點餓了,在把煤油燈點著之后,遂把汽油爐子上上一點煤油,打起氣來,預(yù)備燒晚飯吃。翠英今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情緒非常愉快:女工們真熱心!女工們真勇敢!尤其是年輕的小姑娘們!……今天會議上的情形真好,你看,阿蘭那樣小小的年紀,小小的姑娘家,居然怪有見識,居然那樣明白事情……翠英本來是疲倦了,但是,因為有這種樣的高興的情緒鼓動著,倒不感覺著什么疲倦了。

曾幾何時,Y絲廠的一個女工人,一個知識很簡單的女工人,現(xiàn)在居然擔任黨的重要的工作!現(xiàn)在也居然參加偉大的革命的事業(yè)!……翠英有時也覺得自己有這樣大的變化,當每一覺得這個時,不禁無形中發(fā)生一種傲意:女工人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你看看我邢翠英!我邢翠英現(xiàn)在做這種偉大的事情,也居然明白社會國家的事情!可見人總要努力!倘若一切的女工人都象我邢翠英一樣的覺悟,那可不是吹牛,老早就把現(xiàn)在的社會弄得好了。但是當翠英每一想到此處,一個清瘦的,和藹的姑娘——華月娟的影子便不得不回繞于腦際。華月娟是翠英的好朋友,是翠英的愛師——華月娟從人群中把翠英認識出來了,把她拉到平民夜校讀書,灌輸了她許多革命的知識。——真的,翠英無論如何忘記不了華月娟,一個平民夜校的女教師,一個清瘦的,和藹的姑娘!

今天翠英特別高興,因想起開會的事情,想到自身,由自身又想到華月娟的身上。翠英把汽爐打著了,將鍋放在上面,即讓它煮將起來,而自己一邊坐在床上等著。正在一邊等著,一邊想著華月娟的當兒,忽聽得有人敲門,遂問道:

“誰敲門?”

“是我!”

“啊,原來是你!”

翠英把門開了,見著月娟的模樣,不禁笑道:

“好一個可愛的娘姨!”

“你看象不象?”

“怎么不象?真是認不出來呀!”

“那么就好!”

“我正在想你,恰好你就來了。”翠英把門關(guān)好,回過臉跟著就問道:“你們今天開會怎么樣決定的?明天晚上是不是要……”

“決定了?!痹戮晗虼沧抡f,“明天晚上要暴動。”

“啊?。 ?

“我問你,女工的情緒怎么樣?殺了這些人,她們怕不怕?”

“女工的情緒很好,她們現(xiàn)在都憤恨的了不得!我已經(jīng)把工作都分配妥當了。金貴呢?你看見他了嗎?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

“在會場上看見的。明天暴動時,決定他帶領(lǐng)幾十個糾察隊去攻打警察署,奪取警察的槍械……”

“怎么?是他帶領(lǐng)著去嗎?……”翠英聽了月娟的話,頓呈現(xiàn)出一種不安的神情,但是月娟并沒注意到,還是繼續(xù)接著說道:

“是的,是他帶領(lǐng)著去。我們自己沒有武裝,只得從敵人的手里搶來!明天晚上決定海軍一開炮時,即動手搶兵工廠……計劃都弄好了,大約是總可以成功的?,F(xiàn)在勢已至此,沒有辦法,難道說就這樣地讓李普璋殺嗎?”

“啊啊?!?

“我擔任的真是一個難差使;教我到西門一帶放火,你說是不是難差使呢?長到這樣大,真是不知火是怎樣放的!沒有辦法,只得去放罷……”月娟忽然將手表一看,驚慌地說:“我還有一個會要開,要去了。明天再會罷!”

月娟剛出永慶坊的弄口,即與李金貴遇著了——他這時是從軍事委員會開會回來。兩人互相點一點頭,笑一笑,就分開了,并沒有說一句話。

在灰黃不明的煤油燈光中,李金貴與邢翠英坐在床上互相擁抱著,緊緊地擁抱著……一對窮夫妻在同居的五六年中,雖然是相親相愛,沒曾十分反目過,但也從沒曾有過此刻這樣地親愛,從沒曾相互地這樣緊緊地擁抱過。此刻的一分鐘,一秒鐘,對于這一對相互擁抱著的窮夫妻,比什么東西都可貴些!

明天金貴要帶領(lǐng)著人去搶警察署了!大家都是徒手沒有槍,搶的好或可以生還,搶的不好,一定是免不了要送掉性命。兩人都明白這個,但是不能避免這個!啊,黨的決議,革命的要求,就是知道一定地要送命,那又有什么辦法呢?金貴能臨時脫逃?能貪生而丟棄革命的工作?不,絕對地不能!金貴連這種卑怯的心理起都沒有起過!對于金貴,吃苦也可以,受辱也可以,挨打也可以,就是死也可以。但是背叛革命,但是放棄自己的責任,金貴無論如何是不會的!

說也奇怪,金貴的意志如鐵一樣的堅,金貴的信心比石頭還硬。金貴是一個樸直的工人,所知道的也就僅是關(guān)于工人階級的事情?,F(xiàn)在社會非改造不可!工人階級真苦!有錢的都不是好東西啊!?。≮s快革命,革命,革命……真的,金貴無時無刻不想革命的實現(xiàn)。金貴的性情很急躁,老早就向黨部提議暴動,但是總都被否決。可是現(xiàn)在?可是明天?啊,明天暴動,這是我李金貴發(fā)泄悶氣的時候了!把李普璋這個狗東西捉住,把他千刀萬剮才如我意!……

金貴想到,明天也許弄得不好要死的,但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死就死,大丈夫還怕死不成么?但是翠英?與我共甘苦的翠英?……沒有辦法!也許明天弄的好不至于死,況且我還有一支手槍呢。放小心些,大約不妨事的。

金貴覺著心中有點難過,想說幾句安慰翠英的話,但是金貴素來就不長于說話,到此時更不知為什么,連一句話幾乎都說不出來。他只有用自己粗糙的手撫摩著翠英的蓬松的黃頭發(fā),他只有用自己的大口溫情地吻翠英的額,不斷地吻……至于這時的翠英呢?翠英本是一個會說話的人,到這時應(yīng)當向金貴多多地說一些,倘若這時不說,也許永沒有再與金貴說話的機會了。是的,翠英這時應(yīng)當多多地說些話!這時不說,還待什么時候說呢?但是翠英也如金貴一樣地沉默著,沉默著,沉默到不可再沉默的地步。平素會說話而且好說話的翠英,到現(xiàn)在卻沒有話好說了——本來呢,這時有什么話好說?說一些什么話才好?翠英這時候的情緒沒有什么言語可以表示出來!勸阻金貴不要去干?不,不,翠英無論如何不好意思把這種意思說出來!黨的決定,革命的需要,我哪能以個人的感情來勸阻他?而況我自己是一個什么人呢?不可以,絕對地不可以!這也只好碰運氣,也許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罷?但是,倘若有什么不測的時候……唉!那時我也只有一個死……陪著他死……

翠英想起五年前與金貴初認識的時候,想起與金貴初同居的那一夜,啊,那一夜也曾與金貴如今夜地這樣擁抱著,但是那時的擁抱是什么味道?現(xiàn)在的擁抱是什么味道?想起前年金貴因指揮罷工而被捕入獄的時候;想起她害病時,金貴是如何地焦急,而侍候到無所不至的時候;想起金貴對于她的純潔的真摯的愛;想起金貴有許多不可及的好處,想起……啊啊!好親愛的黑子!好親愛的丈夫!好親愛的朋友!好親愛的同志!……但是明天?唉!沒有辦法!只好聽他去!也許碰得好,不至于大要緊罷?翠英剛想到這個當兒,忽然金貴高興地叫一聲:

“我的翠英!”

“什么?”

“你怕么?”

“不怕!”

“我以為,只有我們窮革命黨人才算得英雄好漢!你想想是不是?我們的責任該多么樣大??!……”

“是的,我的親愛的黑子!只有你才算得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好漢!……”

金貴很滿意地向著翠英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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