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午夢醒來,睜眼見窗外芭蕉后站著一個人,我問誰?女仆遞給我一張名片,接過來看時,上面寫著:胡張蔚然。呵!是她!
我趕快穿上鞋下了床,弄展了皺褶的床氈,又掠梳了一下紛亂的散發(fā),這時候竹籬花徑傳來了清脆的皮鞋聲音,隱約簾外見緋紅衫子的身影分花拂柳而來。我迎出去,只見她珠翠環(huán)繞,雍容端麗,無論如何也不敢認這位嬌貴的婦人,就是前八年名振一時的女界偉人。
寒暄時,她抬項媚的雙睛打量了我,又打量了我的房子,驀然間感覺到自己的微小和寒酸,在她那種不自禁流露的傲貴神韻中。
我十分局促嚅囁著說:“蔚然姊!我們在學校分離后就未再見。聽同學們說你在南方很做了許多實地的工作,這次來更可以指導我們了?!彼蜃煳⑿χ溃骸拔以绮蛔鍪裁垂ぷ髁恕R话牖倚?,一半懶惰,自從我和衡如結婚后,大概也是環(huán)境的緣故吧!無論如何振作不起往日的精神,什么當主席,請愿,發(fā)傳單,示威,這套拿手戲,想起來還覺好笑呢!一個人最終的目的,誰不是夢想著實現(xiàn)個如意的世界,使自己能浸潤在幸福美滿中生活著?,F(xiàn)在衡如有力量使我過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我又何必再出去呼號奔波。有的是銀錢,多少享樂的愿望,都可以達到,在社會上既有名譽,又有地位,物質的享受,我沒有什么不滿意。精神方面,衡如自同他妻離散后,對我的感情是非常忠誠專一,假使他有什么變化,我也不愁沒有情人來安慰我,我高興熱鬧時到上海向那金迷紙醉的洋場求窮奢極欲的好夢,喜歡幽靜時找一兩個閑散的朋友到西湖或枯嶺去,哪里都有自己的別墅,在天然美麗的風景中,休息我的勞頓和疲?倦。如果國內(nèi)的情形使我厭煩時,也許輕裝簡服悄悄的就溜到外國。我想手里只要有錢,宇宙萬物都任我擺布。我現(xiàn)在才知道了,藻如!我曉得如今一般不得志的人,整天仰著頭打倒這個鏟除那個,但是到了那種地位,無論從前怎樣血氣剛強,人振尚的人,照樣還是走前邊人開辟的道路,行為舉動和自己當年所要打倒鏟除者分毫無差,也許還別有花樣呢!衡如和他現(xiàn)在這一般朋友,哪一個不是幾十萬幾百萬的家產(chǎn),四五個美貌如花的愛人。從前他們革命時那種窮困無聊的樣子你也見過,世界就這樣一套把戲,不論掛什么招牌,結果還是生活的問題,并且還是多數(shù)人餓死少數(shù)人吃肥的問題。”
我真沒有想到她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人生哲學,又像吹法螺,又像發(fā)牢騷,這么一來我真不知她今天來的目的是什么了。
接著她又說:“藻如:別后你還是那樣消沉嗎?在南邊時聽人說你死了,隔些時又說你嫁了,無論什么謠傳都是這生生死死吧!到這里打聽,才知道你還是保持著舊日那孤傲靜默的生涯。你真有耐心,這多年用粉筆灰撐著半飽的肚子,要是我早想別的辦法了。不過這樣沉默的生活也有好處,不聲不響的;你就是掀天搖地翻山倒海的弄一套,結果也是這樣。你瞧我,一定笑不長進,不過我想只有這樣是我的需要?!彼男α?,這清脆的笑聲,顫溢在這狹霉的小書齋。
我不知該說什么話好,只癡笑著陪她。仔細揣摸她這驚人的偉論。及在她那粉白黛綠,珠翠繽紛的美型中,找尋往日那種英俊的風采是隱匿不見了。
她又向我問訊了幾個舊朋友的近況,最后她說了目的:是衡如的兒子想考學校,托我?guī)忘c忙讓他取錄。明晚她家里開個跳舞會。請的客人都是新貴,再三請我去,我向她婉謝了。我沒有力量和她應酬,我愿在這小書齋當孤傲的主人;不愿去向那廣庭華筵,燈光輝煌下做寒傖的來客。
送她上了汽車,灰塵中依稀似回眸一笑。
回來撿起茶杯,整理了一下書桌,坐在藤椅上覺屋中氤氳著一種清芬的余香,這氣息中我恍惚又看見她嬌貴的高傲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