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禱 告

石評梅小說 作者:石評梅


——婉婉的日記

九月三號

今天是星期日,她們都出去了。這屋子往日多少熱鬧,如今只覺得空寂可怕。我無地方可去,也無親友可看,結(jié)果只好送她們?nèi)チ?,我孤身回來。天天忙著我是盼有一天閑,但是閑了又這樣情緒不寧感到無聊。

晚飯后,魏大夫叫我送一束花給四十四號的吳小姐,她是個極美麗的姑娘,雖然因為病顯得清癯點。和她談了半天才知道她就是吳文芳的侄女。我問到文芳,她說她自從辭了醫(yī)院事情后,不久就和一位牙醫(yī)生結(jié)婚,如今在青島。正談著,她的母親來了,我便把花插在瓶里,把魏大夫?qū)懙哪莻€英文片子放在花瓶前,我和她們笑了笑就開門出來了。

路過大樓時,想進去看看趙牧師,我心忽然燥煩起來,不愿意去了。

回到寢室樓,依然那樣空寂,我真有點害怕,靜默的可怕!推開娟玉的房門,雪帳低垂著,一縷花香撲鼻而來。她未曾回來,風吹著帳帷正在飄動!站在這里呆了一會,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來,我想睡,睡了可以把我安息在幸福的夢里;但心情總是不能平靜,像黑暗中伸出無數(shù)的蒼白手臂在接引我。睡不成,我揭被起來,披了一件斗篷,走到樓下回廊上看月亮。

夜靜極了,只有風吹著落葉瑟瑟,像啜泣一樣擊動我的心弦。天空中一碧如洗,中間鐫著許多繁星,一輪秋月又高又小,照的人清寒徹骨。我合掌跪在這晶瑩皎潔的月光下,望見自己不知道來處的影子。

世界上最可憐最痛苦的大概是連自己都不知是誰的人罷!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在哪里的人罷!你照遍宇宙照盡千古的圓月,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他們在哪里,你照著的他們是銀須霜鬢的雙老,還是野草黃土中的荒冢呢?

落葉在階前啜泣時,抬頭或者還認的他的故枝。我是連樹葉都不如,這滔滔人海,茫茫大地中,誰是親昵我的,誰是愛憐我的?只有石橋西的福音堂,是可憐的婉婉的搖籃,這巍峨高樓的醫(yī)院,是可憐的婉婉棲居的地方。天天穿上素白的長袍,戴上素白的高冠,咽著眼淚含著笑容,低聲柔氣,服侍許多呻吟愁苦的病人,這是可憐的婉婉的伴侶和職務罷!

主??!只有你知道,夜靜時候,世界上有一個可憐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的孤女,在月光下望著一堆落葉咽淚!

夜深了,我回來,斜倚在枕上,月光很溫柔的由窗紗中射進來,她用纖白的玉臂抱吻著我。我希望做夢,或者夢中可以尋見認識了我的父母,或者我還能看見我的姊妹弟兄。我真不敢想下去了,今天看見吳小姐的母親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親愛自己的一個女人,她是自己的母親。

婉婉!你自己的母親呢!

九月五號

昨夜刮了整夜的風,今天忽然覺著冷。早晨三十號來了一位病人,患著腦膜炎。頭疼的他一直喊叫著,我給他枕上冰囊似乎止住點痛。他是一個銀行的辦事員,送他進來的是幾個同事,和他年紀仿佛的青年。魏大夫看過了,告訴我勸他平靜些,不能讓他受刺激,最好不要接見親友,晚上再吃藥,這時候最好先令他靜靜地安眠。

我拉過綠幕遮住射進來的陽光。將他的東西都安放在櫥里。整理好后,拿了花瓶到后園折了幾枝桂花。當我悄悄送花來時,?他已醒了,睜著很大的眼望著我,我低頭走進去,把花瓶放在病榻畔的小幾上。

“要水嗎?先生!”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我就出來了。

十二點鐘午餐來了,我請他少用一點,他不肯。再三請他,他才在我手里的杯子內(nèi)喝了三口牛乳。這位病人真奇怪,進來到現(xiàn)在,他未曾說過一句話,時時都似乎在沉思著重要的問題。

給他試驗溫度時,我拿起他床前那個紙牌,他的名字是楊懷琛,和我同姓。

夜里魏大夫把配好的藥送來,我服侍著吃完了藥,換上冰袋,臨走時我告訴他要東西時,只要把電鈴一按便有人來。在樓梯上遇見娟玉,問她去哪里,她說她去值夜,在大樓上。

到了寢室很遠便聽見她們的笑語聲,我沒有去驚動她們,一直走到我房里。書桌上放著一本書,走過去一看是本精裝的《圣經(jīng)》,里面夾著個紙條,上邊寫著:

婉婉,那天你送花來,母親看見你,說你怪可愛的。我已告訴了她你待我的好處,她更覺喜歡!今天送東西時給你帶來一本《圣經(jīng)》。她叫我送給你,她說這本書能擦去你一切的眼淚!

吳嫻

我捧著這本書,把這短箋回環(huán)的念了四五遍。因為別人的母親偶然施與的愛,令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圣經(jīng)》,我并不需要它,我只求上帝指示我誰是我的母親?她在哪里?只有她能擦去我一切的眼淚。主呵!只要你告訴我她在哪里,我馬上赴湯蹈火去尋找她,然而默默中命運涎著臉作弄我,誰知道何時何地才能實現(xiàn)如意的夢。

慘淡的燈光照在圣母瑪利亞的像上,我抬頭默然望著她!

九月九號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走到一個似乎鄉(xiāng)村的地方,一帶小溪畔有幾間茅屋,那里透露出燈光來。我走到茅屋前,聽見里面有細碎的語聲,窗外映著淡淡的月光。我輕輕推開門,月光投射進來,黑暗的屋角里看見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她合掌念著佛。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見她枯皺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我走進一步,跪下去伏在她膝上痛哭!

不知何時醒來枕衣上已濕了一大塊。

今晨梳洗時,在鏡里照見我自己,我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扎掙,轉(zhuǎn)眼已十九年了。自從我進了福音堂到現(xiàn)在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找不著我親愛的父母和姊妹兄弟,他們也一樣不曾找到我。記得我在福音堂住了七年,七年后我服侍一個女牧師,她教我讀《圣經(jīng)》,做禱告。十四歲那年她回國去了,把我送在一個外國醫(yī)院附設的看護學校習看護,三年畢業(yè)后,魏大夫就要我在這醫(yī)院當看護,已經(jīng)有兩年了。我想假使這時候我的母親看見我,她也許不認識我。

三十號那個病人已經(jīng)來了四天了。他病還見好,魏大夫說只要止住痛就不會有什么危險。今天他已和我攀談起來,問我哪里人?家里還有些誰?唉!讓我怎樣回答他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能告訴他,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我只有低下頭咽淚!他大概也理會到我有不能敘說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問。

他的病不能移動,所以他只可靜靜地躺著。晚飯后我給他試驗口溫,我低頭用筆在簿上記錄時,他忽然向我說:

“姑娘!我請求你一件事,你可肯替我辦?”

“什么事?”我問。

他又幾次不肯說。后來他叫我從衣櫥里拿出一本日記,里面夾著信紙信封。他告訴我了,原來是請我給他寫一封信,他念著我寫:

文蕙妹鑒:

你信我已收到,事已如斯,夫復何言。我現(xiàn)已移入病院,將來生死存亡,愿妹勿介意,人生皆假,愛又何必當真。寄語方君,善視妹,則我瞑目矣。

懷琛

寫好,他又令我在日記里找著通信地址,原來也是姓吳,我心里真疑惑是吳文芳的姊妹,什么時候去問問文芳侄女便知道究竟了。信封也寫好后,我遞給他看。看完他很難受,把眼睛緊緊閉上,牙齒嚼著下唇,臉一陣陣現(xiàn)的蒼白。我把日記放在他枕頭畔。給他喝了幾匙開水,我輕輕問他:“這信付郵嗎?”他點點頭。我輕輕閉門時,聽見一聲最哀慘的嘆息!

晚風吹在身上,令我心境清爽一點,望著星月皎潔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我凝視著手里這封信,假如這真是最后消息時,不知這位文蕙小姐看了該怎樣難過?最可憐這病的青年,進來醫(yī)院這許久未曾來過一個人,或者一封信一束花是慰問訊候他的。

今夜晚間本來不是輪我去,不過我看見他那種傷心樣子真不放心。十二點了,我又從魏大夫那里拿了藥親自給他送去,一推門我便看見他正在流淚!我給他吃了藥,他抬起那蒼白的臉望著我,他說:

“姑娘!我真感謝你,然而我怕今生不能報答你了;但是我有個唐突的請求,我愿知道姑娘的芳名。”

我完全被他那清澈的、多情的目光攝去了我的靈魂。當?shù)G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時,我真覺這情況太慘了!我抖戰(zhàn)著說:

“我叫婉婉,和先生同姓。”他不曾往下問,我也未曾多告訴他一點。十二點半鐘了,我的責任應該請他休息。我用極誠懇的態(tài)度和他說:

“先生!你寬懷養(yǎng)病,不要太愁苦,我求上帝賜福你!”

“謝謝你婉婉姑娘,祝你晚安!”他含著淚說。

九月十二號

昨夜魏大夫告訴我今天陪他去到城外出診,我的職務已另請一個看護代理。我從衣櫥里拿出我那件外衣和帽子圍巾,這三件東西是那女牧師臨回國時送我的,因為我不常出去,所以它們雖然式樣已經(jīng)不時髦,不過還很新。

收拾好已九點鐘,我想去大樓看看三十號的病人。走到他病室前,我忽然有點遲疑,因為自己的裝束現(xiàn)在已不是個看護了,我來看他不是不便嗎?我立在門口半天,終于推開門進去。他正臉向里躺著,我進去他才回過頭來。他看見我忽然驚惺地坐起來,眼睛瞪視著問我:

“你是文蕙嗎?我沒有想到你會來看我呀!”他伸著雙臂問我,他哭了!啊呀!這一嚇把我直退到門口。

我定了定心神才告他說:

“先生!我是婉婉,你不要吃驚?!蔽艺f著走過去扶他睡下。

我等他休息了一會,我才告他我今天要出城去,職務已有人代理。我問他要不要什么東西給他帶來。他這才和我說。

“你今天的裝束真像她。原諒我對姑娘的失禮。因為我是在病中?!彼f著流下淚來!我真不忍看了,也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好,只呆呆地立在他床前。

“姑娘,你去罷!我不要什么,我在這世界上沒有需要的東西了?!?

“你好生靜養(yǎng),晚間我回來給你讀《圣經(jīng)》?!蔽野阉谎诤?,慢慢走出來。

汽車已在病院門前,魏大夫站在車口等著我。

在車上飽看著野外的秋色,柳條有點黃了,但絲絲縷縷猶想牽系行人。滿道上肥落葉,汽車過去了,它們又和塵土落下來。平原走盡,已隱隱看見遠處的青山。魏大夫告訴我,我們要去的地方便在那青山背后。漸漸到了山根,半山腰的楓樹,紅的像晚霞一樣,遠看又像罩了一層輕煙軟霧。

走進了村莊,在一個別墅門前車停了,這時已十點多鐘。我們進到病房里,是一位小姐患著淋巴腺結(jié)核,須用手術(shù)醫(yī)治。我?guī)椭捍蠓?,割完已?jīng)一點半鐘了。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很誠懇地招待我們。用完午餐我們就回城來,一路上我不看景致了,只想著三十號那個病人,真懊悔今早不應這樣裝束去看他。令他又受一個大刺激。

到了城里又去看了一個患肺病的人,七點鐘才回到醫(yī)院。我在花廠買了兩個精巧玲瓏的小花籃,里面插滿了各色的菊花和天冬草。

今天一天真疲倦,回到醫(yī)院我就到自己房里來,叫人送一個花籃給吳小姐。另一個花籃我想送給三十號的病人。

本想今夜親自送去,不過不是我輪值,因為早晨又驚擾了他,現(xiàn)在也不愿再去了。連我自己也奇怪呢,為什么我這樣可憐他,同情他?我總想我應該特別注意關(guān)照他,好像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弟弟一樣。

夜里我替他禱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著一件傷心的歷史,那天我給他寫信的那個女子,一定便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沒有?也許他和我一樣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許他是我的哥哥,因為他也姓吳。最奇怪是我心里感到的一切令我承認他是我的哥哥。我想明天去大膽問問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音堂在十九年前。

九月十號

今晨七點鐘,我抱著那個花籃到大樓去,在樓梯下我逢見兩個人抬著軟床上來。我心忽然跳起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樓,果然那間房子門口圍著許多人。我走進去一看,他死了!僵直地臥在床上,嘴邊流著口液。兩眼還在半開著,手中緊握著一張像片。

這時軟床已上來,把他抬到冰室去。我一直靠在墻上,等他們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著淚收拾他的床褥。在枕頭畔我又發(fā)現(xiàn)了他那本日記。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好,包了一個小包和我那個花籃一塊兒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記我收起來了。我想雖未得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終的大概只有我,承受他最后的遺什的也許只有我。

說不出來我心頭緊壓的悲哀,我含著淚走進了冰室。里面已有幾個人在,大概就是送他進來的那些銀行同事們。地上放著一個大包袱,他們正在那里看殮衣。我一張望,見他的尸骸已陳列在墻角的木板上,遍體裹著白布。他的頭偏向里面,地下放著那個花籃。

唉!我悔,昨夜未來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面前時,他已經(jīng)脫離了人間一切的煩惱而去了。可憐他生前是那樣寂寞孤苦的病著,他臨終也是這樣寂寞孤苦的死去,將來他的墳頭自然也是無人哭吊無人祭獻的寂寞之墓。我咽著淚把花籃放在他的頭前,我禱告:他未去遠的靈魂,接受世界上這孤女的最后祭獻!

我走出了冰室,挾著這本日記,我不敢猜想這里面是些什么記敘。朝霞照著禮拜堂的十字架,我低頭禱告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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