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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答覲莊白活詩之起因

胡適留學日記:全十七卷 作者:胡適


二、答覲莊白活詩之起因

(七月二十九日)

此詩之由來,起于叔永《泛湖》一詩。今將此詩及其所發(fā)生之函件附錄于后:

(一)叔永《泛湖即事詩》原稿

蕩蕩平湖,漪漪綠波。言櫂輕楫,以滌煩疴。

既備我餱,既偕我友。容與中流,山光前后。

俯矚清漣,仰瞻飛艘。橋出蔭榆,亭過帶柳。

清風竟爽,微云蔽喧。猜謎賭勝,載笑載言。

行行忘遠,息揖崖根。忽逢波怒,鼉掣鯨奔。

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

舟則可棄,水則可揭。濕我裳衣,畏他人視。

濕衣未千,雨來傾盆。濛濛遠山,漠漠近瀾。

乃據(jù)野亭,蓐食放觀。“此景豈常?君當加餐?!?

日斜雨霽,湖光靜和。晞巾歸舟,蕩漾委蛇。

(二)胡適寄叔永書(七月十二日)

……惟中間寫覆舟一段,未免小題大做。讀者方疑為巨洋大海,否則亦當是鄱陽洞庭。乃忽緊接“水則可揭”一句,豈不令人失望乎?……“岸逼流回,石斜浪翻”,豈非好句?可惜為幾句大話所誤?!?

(三)叔永答胡適(七月十四日)

……足下謂寫舟覆數(shù)句“未免小題大做”,或然。唯仆布局之初,實欲用力寫此一段,以為全詩中堅?!蛘哂昧μ^,遂流于“大話”。今擬改“鼉掣鯨奔”為“萬螭齊奔”,“馮夷”為“驚濤”,以避海洋之意。尊意以為何如?

(四)胡適答叔永(七月十六日)

……“泛湖”詩中寫翻船一段,所用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浪之套語。足下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借用陳言套語之易,故全段一無精彩。足下自謂“用力太過”,實則全未用氣力。趨易避難,非不用氣力而何?……再者,詩中所用“言”字、“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陨纤浦T病,我自己亦不能免,乃敢責人無已時,豈不可嗤?然眼高手低,乃批評家之通病。受評者取其眼高,勿管其手低可也。一笑?!?

(五)叔永答胡適(七月十七日)

頃讀來書,極喜足下能攻吾之短。今再以“泛湖”詩奉呈審正?!斗汉吩姼亩ㄖ帲?

(六)梅覲莊寄胡適書(七月十七日)

讀致叔永片,見所言皆不合我意?!鞗鋈碎e,姑陳數(shù)言?!?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diào),固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亦聞之素矣。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wù)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適按,此殊誤會吾意。吾以為字無古今,而有死活。如“笑”字豈不甚古?然是活字。又如武后所造諸字,較“笑”字為今矣,而是死字也。吾但問其死活,不問其為古今也。古字而活,便可用)以俗語白話亦數(shù)千年相傳而來者,其陳腐亦等于“文學之文字”(即足下所謂死字)耳。大抵新奇之物,多生美(Beauty)之暫時效用。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之價值。因其向未經(jīng)美術(shù)家之鍛煉([適按],能用之而“新奇而美”,即是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shù)觀念者之口,歷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為創(chuàng)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nóng)傖父,皆足為詩人美術(shù)家矣。([適按]教育選擇,豈僅為保存陳腐古董之用而已耶?且吾所謂“活文字”,豈不須教育選擇便可為之乎?須知作一篇白話文字,較作一篇半古不古之“古文”難多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shù)家之資格矣。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語白話如是耶?

至于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足下以為英之couoquial及slang可以入英文乎?([適按]有何不可?)一字意義之變遷,必須經(jīng)數(shù)十百年而后成,又須經(jīng)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適按,今我正欲求“美術(shù)家”“詩人”及“文學大家”之鍛煉之承認耳,而足下則必不許其鍛煉,不許其承認,此吾二人之異點也)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足下所謂“二十世紀之活字”者,并非二十世紀人所創(chuàng)造,仍是數(shù)千年來祖宗所創(chuàng)造者。([適按]此即吾所謂文字無古今而有死活之說也。死字活字,既同為數(shù)千年祖宗所創(chuàng)造,足下何厚于彼而薄于此乎?)且字者,代表思想之物耳。而二十世紀人之思想,大抵皆受諸古人者。足下習文哲諸科,何無歷史觀念如是?如足下習哲學,僅讀二十世紀哲人之書,而置柏拉圖、康德于高閣,可乎?不可乎?([適按]此擬于不倫也。試問今之習柏拉圖者,必人人讀其希臘原文乎?且謂二十世紀之思想皆受諸古人,此亦不確。今之思想,非中世紀之思想也。思想與文字同無古今而有死活,皆不得不與時世變遷。當變而不變,則死矣)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shù)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也。俗語白話固亦有可用者,惟必須經(jīng)美術(shù)家之鍛煉耳?!ㄟm按,所謂“美術(shù)”“美術(shù)家”“鍛煉”云者,究竟何謂?吾意何須翹首企足日日望“美術(shù)家”“詩人”“文學大家”之降生乎:何不自己“實地試驗”以為將來之“詩人”“美術(shù)家”“文學大家”作先驅(qū)乎?此吾二人大異之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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