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長沙易枚丞,少時很負(fù)些文名。詩詞古文,本也都還過得去。品行更有古君子的風(fēng)度。
他與湖南軍人程潛,有些交情。去年趙恒惕霸占湖南,用詭計逼走了譚延闿,又怕程潛的黨羽與自己為難,也不管天理、國法、人情三件事說得過去說不過去,竟下了一紙命令,將住在省城里的程潛的部下和朋友,一律用亂刀戳死。于是少負(fù)文名的易枚丞,也冤冤枉枉的跟著李仲麟一般軍人,同死于趙恒惕亂刀之下。當(dāng)時國內(nèi)各處的新聞紙,對于這回的慘事,多有抱不平的。但這不平的只管不平,趙恒惕霸占湖南的勢力,卻從此更加穩(wěn)固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易枚丞,癸丑年在日本亡命的時候,和在下往來得甚是親密,因彼此的性情都是歡喜談?wù)撋窆硌郑源烁诱f得來。他所談的很有幾樁有記錄的價值。
他說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在岳麓書院讀書,親目所見的一樁怪事,至今還猜不透是一種甚妖物來。那時長沙三個大書院,一個叫南城書院,一個叫求成書院,一個叫岳麓書院。三個之中,就只岳麓最大。因為院址在岳麓山底下。一則是野外,地基寬大,所以多建房屋;一則山林僻靜,與省城隔離了一條湘河,住在里面讀書的人,不至因鬧市繁華,車馬喧雜的聲音,分了向?qū)W的心志。所以岳麓書院,終年總是有人滿之患。書院中有房屋,照例是鱗次櫛比,和蜂窩一樣。每一排房屋都取名叫某某齋,就中只有名叫進(jìn)德齋的房子,和這許多齋相離得很遠(yuǎn)。房外便是曠野。讀書的人十九膽小,從來少有人敢住在這進(jìn)德齋里讀書。哪怕許多書齋都住滿了,來遲了的情愿和朋友拼房間,不肯去進(jìn)德齋住。
有一個姓黃名律的后生,原籍是湖北孝感人。他父親在湖南做了多年的官。黃律在湖南生長,到了二十歲也到岳麓書院來讀書。他的膽量極大,一些兒也不知道什么畏懼。見院中沒有空齋,只有這進(jìn)德齋空虛了十多年沒人住過,丹墀里的青草荊棘,長的比人還高;火磚砌就的階基上,都長滿了青苔。人踏在上面,稍不留神就得滑倒。滿屋陰森之氣,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到里面去也覺得毛發(fā)悚然。窗門上堆積的灰塵,足有寸來厚。灰塵上面,時常踏有貓爪的跡印。那些伺候住書院讀書的齋夫們,便大家驚奇道怪,說是狐貍的腳印,因此更無人敢去里面。
這位黃律,仗著自己年輕氣盛,竟教人將進(jìn)德齋打掃干凈,墻壁都重新粉飾了一遍,買了許多上等木器,陳設(shè)起來。進(jìn)德齋的氣象,已是完全變化了。黃律的容貌,本來生得漂亮,氣宇又很是飄逸,更喜用功讀書。每次應(yīng)課,總不出前五名。滿書院的人無一個不欽敬他,無一個不想和他交結(jié)。只是他的性格卻十分冷淡,最是不喜酬酢。同書院的人去看他,他不但不回看,并且不大招待。每有看他的人還不曾作辭出來,他就把頭低下自去看書。人起身作辭,他也不送,有時略抬一抬身,有時連身都不抬。同書院的人受了他的冷淡,自然有些不高興。誰還肯再去,受他的白眼呢?惟有易枚丞,那時因自己也是年紀(jì)很輕,而同書院的,除了黃律沒有年齡相上下的人,想和黃律交結(jié)的心思,比一般人都切。
書院中舊例,每逢年節(jié),須大家湊份子,辦酒菜吃喝。哪怕平日不認(rèn)識不往來的人,一到了年節(jié)都得聚處一堂,大家快談暢飲。談得投機(jī)的,彼此便往來,成了朋友。這回正是五月初五,辦了幾十席酒席。易枚丞既有心要和黃律交結(jié),坐席的時候便同黃律做一桌。席間攀談起來倒也十分合適,黃律本極淵博,易枚丞又有才子之稱。才人與才人相遇,自能心心相印。席散后,黃律邀易枚丞去進(jìn)德齋坐談。易枚丞欣然同到進(jìn)德齋。見書架上的經(jīng)、史、子、集分門別類的,陳滿了四大書架。從經(jīng)、史、子、集中摘錄下來的手寫本,堆滿了一大書案,有二尺來高。易枚丞羨慕到了極點,心想這么肯用苦功的人,在青年中已是不容易見著,況他生長富貴之家,居然能如此努力,如此刻苦,將來的成就還可限量嗎?談了大半日,才興辭出來。
后來幾次想再去進(jìn)德齋坐坐,只因黃律不曾來回看,知他是個用功讀書的人,其所以不來回看的理由,必是怕和人往來親密了,有妨礙他自己的功課,犯不著再去擾他,使他不高興。有這般一轉(zhuǎn)念,便不好再往進(jìn)德齋去了。
光陰迅速,轉(zhuǎn)瞬又是中秋,同書院的不待說是率由舊章,大家又同堂吃喝。易枚丞看黃律的容顏,清減了許多,神采也不似初見時那般發(fā)皇了。心想他必是用功太過,又欠了調(diào)養(yǎng),方成了這么個模樣。心里不由得十分代他可惜,若因此得了肺病,一個這般英發(fā)的青年,豈不白白的糟蹋了。易枚丞心里這么一想,便打點了幾句話,想勸他不必過于用功。只因席間人多喧鬧,不好說話。散過席,仍跟著到了進(jìn)德齋。一看房中的陳設(shè),絲毫沒有更動,而四只大書架上的經(jīng)、史、子、集,卻一部都不見了;就是書案的那些手寫本,也皆不知去向。房中僅有幾部裝飾極不美觀的小書,床頭案上橫七豎八的擁擺著。隨手拈了一本,見書簽上題著《聊齋志異》四字;再拈一本,便是《子不語》。心里已是很詫異,料想攤在床頭的,大約也不過是這類談狐說鬼的書,便懶得再去拈起來看。
黃律這回的招待倒比前回殷勤了許多,知道請坐、讓茶了。易枚丞坐下,開口就問道:“書架上和書案上的書,都放在哪里去了呢?”黃律笑答道:“哪里有什么書,我的書盡在這里。”說時用手指著床頭案上。易枚丞更覺得詫異,又問道:“我端節(jié)在這里坐,不是見這四只大書架和這張大書桌都堆滿了書籍嗎?怎么說沒有呢?”黃律聽了即仰天打了一個哈哈笑道:“那些東西么,如何算得是書,只能算是驅(qū)人上當(dāng)?shù)耐嬉鈨?。這些書才能算得是書,才說得上是布帛菽粟之言。我早已將那些騙人上當(dāng)?shù)臇|西,送到化字爐,付之祖龍一炬了。秦始皇真是豪杰,見得到,做得到。只可惜這些布帛菽粟之言,出世太遲,不曾給他看見。所以免不了沙丘之難,不然早已成仙了?!币酌敦┞犃诉@類聞所未聞的話,少年好事的性情,不由得追問道:“說那些經(jīng)、史、子、集是騙人上當(dāng)?shù)耐嬉?,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本沒什么不可以的。但是這些談狐說鬼的小說,你何以見得竟是布帛菽粟之言咧?怎么秦始皇見了,就可以成仙咧?你能說得出一個憑據(jù)來么?”黃律正色說道:“這些書都是圣經(jīng)賢傳,你后生小子怎敢信口雌黃道他是談狐說鬼的小說?你這話未免說的太無狀了?!币酌敦┍稽S律惡聲斥責(zé),心里本已氣忿不過,只是轉(zhuǎn)念一想,他若不是失心瘋,必不會這么顛倒錯亂;且他平日是個做古文工夫的人,對于制藝試帖,都不屑研求。端陽日和我談了那么久,我已知道不是個狂妄無知毀謗圣賢的,此刻忽然變成了這般的態(tài)度。其中自應(yīng)有個道理,何不暫將自己的火性壓下,細(xì)細(xì)的盤問他一番,或者能問出他的病源來,請好醫(yī)生給他治治,也是一件好事。免得白白的斷送了一個有望的青年。
當(dāng)下便按納住性子,仍打著笑臉說道:“這只怪我荒唐,說話沒有檢點,老兄不要見罪。不過老兄何以見得《聊齋志異》、《子不語》這一類書,是圣經(jīng)賢傳呢?我不曾拜讀過這些書,實在不知道,望老兄指教。我也好去買幾部來讀讀?!秉S律這才歡喜了,拍著自己的大腿笑道:“好呀,這方是有根氣的人所說的話。我的年紀(jì)忝長了你幾歲,又是斯民之先覺者,應(yīng)得指引你一條明路。你以后循著這條路走去,自有成仙的一日。你靜聽我說出一個憑據(jù)來罷!”易枚丞極力忍住笑說道:“我在這里洗耳恭聽?!秉S律點點頭,提高了嗓音說道:
我從六歲起讀書,到于今整整讀了一十四年。除經(jīng)、史、子、集四類騙人的東西而外,不曾讀過一本旁的書。今年端陽節(jié)那日,你不是在這里和我談了大半天的古文嗎?你走過以后,我因磨研經(jīng)史,從未出門一步。直到七月七日,我渡河到省城,看一個親眷,回來已是傍晚。因在親眷家多喝了幾杯酒,天氣又熱,就搬了一張涼床,在后面一個小院子里乘涼。天色已漸漸向晚,樹林里的涼風(fēng)吹來,覺得四體舒泰,就在涼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只見半勾明月,水銀也似的照在粉墻上。此時萬籟無聲,但有微風(fēng)振木。仰看天上疏星幾點,搖搖欲落,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正打算回房安歇,偶一轉(zhuǎn)眼,即見兩個妙齡女子,立在我面前。每人手中提著一盞玻璃燈籠,那燈籠的光,異常明朗,幾乎把星月的光都奪了。我雖是從來膽壯,然這么突如其來,一時也不免有些驚詫。方待開口問二人從哪里來的,到此何事?立在左邊的一個女子已向我福了福,笑盈盈的說道:“我家夫人教我二人來迎接黃公子,請公子不要錯過良時?!蔽耶?dāng)時聽了這話,隨口問道:“你家夫人是誰,住在哪里,迎接我有何事故?”那女子答道:“夫人只教我二人來此迎接,并不曾教我們說旁的話。夫人大約是知道公子不會推卻,所以不教我說旁的?!蔽矣蛛S口說道:“這時書院的大門已經(jīng)落了鎖,如何能去?”立在右邊的一個女子笑道:“夫人只說黃公子聰明絕世,如此看來,真是一個 漢。不能去,我們怎么來的呢?”左邊的女子叱道:“夫人正怪你多話,吩咐了不教你開口,你再敢這般胡說,看我不回夫人敲斷你的蹄子。”右邊的女子便抿著嘴笑,不言語了。我這時心里忽然有些恍惚起來,立起身說道:“要去就走罷,看你們引我上哪里去?!?
兩個女子用燈籠照著我向西方走去。我低頭認(rèn)路,不知如何走出了書院,所走的都是黃沙鋪的道路,一坦平陽的,沒一處高低。此時全不見一些兒星月之光了。兩女子步履輕捷。我平日本不大會走路,這時卻像有人推著,如御風(fēng)一般的飄飄然行了一會。只見前面有無數(shù)燈火,高高低低的排列著如一條長蛇。仍是左邊的那女子笑道:“好了,夫人派車來迎接了?!蔽姨ь^一看,果見一輛極華麗的車,停在路旁。兩邊站班似的立著四五十個女子。每人手執(zhí)一個燈籠,有長柄的,雙手舉著;有短柄的,一手提著。一個彩衣女子揭起車簾說道:“請公子登輿?!蔽乙膊恢劳谱?,提腳便跨上了車。那車恰好乘坐一人,我坐在上面,甚是安適。車行如舟浮水上,但聞得耳邊風(fēng)浪之聲。又一會,車停了,車簾又有人揭起來,說已到了,請公子下車。我即跳了下來,便見一座巍峨的宮殿,大門上面懸著一方匾額,上寫著“明月清虛之府”六個大字,筆致勁秀,酷似王大令的書法。
兩行提燈女子,列隊將我引進(jìn)了大門。即見華堂上銀燭高燒,金碧耀目。我漫步上了臺階,迎我的那兩個女子,揮手教列隊執(zhí)燈的退去。彩衣女過來向我說道:“請公子稍候?!闭f著折身進(jìn)里面去了。隨聽得里面有細(xì)碎的腳步聲音,緩緩的向外走來。我恐失儀,不敢抬頭仰視。那腳聲才住,只聽得有很蒼老的聲音說道:“遠(yuǎn)勞黃公子跋涉,老身心甚不安。長途勞頓,豈可再是這么拱立,請坐下來,略事休息。老身還有事奉商?!蔽疫@時忍不住偷瞧了一眼,見夫人雖是如霜鬢發(fā),而精神完足,絕無龍鐘老態(tài)。一種雍容華貴之氣,盎見于外,確不是人間老嫗所能比擬。左右侍立著四個女童,都是明眸皓齒,絕世姿容,越顯得夫人的莊嚴(yán)尊貴。我不知不覺的上前屈膝稟道:“黃某村俗之夫,荷承夫人寵召,夫人有何見諭,跪聽尚恐失儀,豈敢越分高坐?!狈蛉嗣膛瘜⑽曳銎?,女童雙手握住我的臂膊,我只覺得那兩只手掌柔滑如脂,異香透腦,頓時心旌搖動,幾于不能自持。勉強(qiáng)定住心神,立起來謝了夫人,再向扶我的女童道謝。女童嫣然一笑,掉過臉去。夫人先就正面座位坐下,伸手指著東邊一張白玉床笑道:“公子請這面坐?!蔽揖瞎氐溃骸胺蛉酥焙糍v名,猶恐承當(dāng)不起,公子的稱呼直是折磨死小子了?!狈蛉诵Φ溃骸疤烊水惤?,兩不相屬。公子不必過于?謙,老身因小孫女盈盈,合與公子有一段俗緣,故迎接公子來此。此緣須得幾生方能修到,今日是雙星渡河之夕,日吉時良,佳期不可錯過。一切都已預(yù)備妥協(xié),就請公子改裝,趁吉時成禮?!蔽衣犃朔蛉说脑?,不知應(yīng)怎生回答才好,也由不得我不肯,夫人已教兩個女童過來,引我到更衣室沐浴熏香,更換了繡紅禮服?;氐饺A堂上已八音齊奏,響徹云霄,和人間一般的兩個喜娘,攙扶著盈盈,立在錦氈上。引我更衣的兩個女童,夾扶著我,與盈盈交拜。拜后同拜夫人。夫人笑道:“也算得是佳兒、佳婦,老身的心愿已了?!被仡^向喜娘道:“等新郎成禮后,趁早派原車,送伊回去。此地只能常來,不能久住?!毕材锿晳?yīng)是。夫人即起身,仍由四個女童簇?fù)碇M(jìn)去了。
喜娘扶著盈盈,引我同入新房。那新房陳設(shè)的富麗,也非言語可以說出,總之沒一樣物件是人間富貴家能夢想得著的。進(jìn)新房后,喜娘揭去盈盈頭上的紅巾,露出賽過芙蓉的面來。我一著眼登時覺得那扶我的女童,竟是奇丑不堪了。心里因歡喜得過度,倒疑惑是在夢中,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有這般的艷福,迷迷糊糊的聽?wèi){喜娘搬弄,替我脫衣解帶,上床與盈盈成了合歡禮。突然聽得雞鳴。喜娘匆忙進(jìn)房說道:“暫請新郎回府,今夜再來迎接。”我方猶疑,盈盈已推衣而起說道:“來日方長,公子不可自誤?!蔽疫€想問幾句話,喜娘已疊連催促道:“路遠(yuǎn)不易到,請新郎速行?!蔽抑链擞性捯膊缓迷賳柫?,只得起身下床,仍穿了去時的衣服??从樕喜o依依不舍的容色。喜娘又待催促了,沒奈何只好出了新房。那迎接我的花車,已停在門口等待,我慌忙上車,并忘了與夫人作辭,也不及與盈盈握別。
車行如掣電,剎那之間,也不辨行了些什么地方,行了多少里路,只覺得那車忽然經(jīng)過一處極狹隘的地方,車身搖簸得很厲害,搖簸才住,車就停了。有人揭起車簾說道:“請新郎下車,此地已是新郎的府第了?!蔽倚南肽牡眠@么迅速,跳下車來一看,滿眼黑洞洞的,伸手看不見五指。便問道:“這是哪里,教我怎生認(rèn)得路回去呢?”我問了兩聲,卻不見有人回答。禁不住焦急起來,大聲喊道:“你們怎么將我攔在這里,就都聲也不做的跑了呢?”口里是這么喊,心里明白才從車上跳下來,并不曾舉步,也沒聽得車行的響聲。且伸手摸摸那車,看已推走了沒有。遂伸手去摸,觸手冰涼的,仔細(xì)摸去哪里是什么花車呢?原來就是我搬在后面院子里乘涼的涼床。我的身子竟已直坦坦的睡在涼床上,也不知是如何睡倒的。
易枚丞聽到這里笑道:“老兄不是因喝多了酒,天氣太熱,特意把涼床搬到后面院子里乘涼,就在涼床上睡著了的嗎?”黃律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我乘涼睡著了是不錯,但是已經(jīng)醒來了,并已立起身來,將待回房安歇,方見著來迎接我的兩個女子。”易枚丞知他是著了迷的人,用不著更和他爭辯,便點頭問道:“后來又怎樣的呢?”黃律繼續(xù)著說道:“我這夜回來,身上熏的香氣,還很濃郁。只因一夜不曾安睡,吃過午飯,就上床睡了。也只睡得一覺,心里就回想昨夜的奇遇,輾轉(zhuǎn)不能合眼。見天色又要黑了,想起來吃了晚飯,索性收拾安歇?!?
也是才起來跨下了床,就見昨夜來迎接我的兩個使女,笑嘻嘻的走了進(jìn)來,向我說道:“小姐好不思念你,你就一些兒也不思念小姐嗎?”我連忙辯道:“你怎知道我不思念小姐,可憐我的心,惟天可表。和你們說也是枉然。我又不知道小姐畢竟住在哪里,我就思念得死了,也沒尋覓處。你們是來接我的么?快些兒引我去罷?!笔古Φ溃骸拔覀兘K日為你奔忙,可得著你什么好處?卻教我引你去見小姐圖快樂?!贝哌€不走。我只得向她兩個作揖說道:“兩位姐姐的功勞,實是不小,我沒齒也不會忘記。”昨夜笑我是 漢的那個笑道:“你既是沒齒不會忘記,怎么這時就只是思念小姐,倒不思念我們兩個呢?哦,是了!你是要等到?jīng)]了牙齒的時候,才思念我們。此刻年輕有牙齒,是只思念小姐的。你心里是不是這樣?”我聽了這話雖好笑,但是沒話回答。這個又斥她道:你昨夜敢無禮,猶可說名分未定,怎的此時還敢如此無禮呢?新郎不要理這爛蹄子,車已在外面伺候,請新郎就去。遲了時刻,夫人要罵我們不中用的。那個使女一邊向外走著,一邊說道:“夫人罵倒沒要緊,只怕小姐等急了,還要打呢!”我到了這時,一心想去見盈盈,也不理會她們的胡說,跟著二人毫無阻格的,幾步就到了曠野。見昨夜的花車,停在面前。只沒有列隊執(zhí)燈的那些人了。
這夜我和盈盈睡時,便不肯像昨夜那般拘謹(jǐn)不敢說話了。細(xì)說了無數(shù)的思慕之話,因問“明月清虛之府”是什么宮闕,夫人是天上什么班職。盈盈堅不肯說,后來被我問急了,遂向我說道:“公子不曾讀過蒲松齡著的《圣經(jīng)》嗎?那《圣經(jīng)》里面有一大半是寒族的家乘。寒族的人現(xiàn)在都供奉蒲松齡的神像?!蔽覇柶阉升g是哪朝代的人物。我的學(xué)問雖不算淵博,怎的《圣經(jīng)》這書名字我都沒聽人說過呢?盈盈悄然不樂,將頭偏過枕頭旁邊,不則一聲。我嚇慌了,不知要如何慰藉她才好。盈盈忽然長嘆一聲說道:“只怪寒族衰微,像公子這般淵博的人,都不知道蒲松齡是本朝的人物,《圣經(jīng)》就是《聊齋志異》,尚有什么話可說咧?”我這時見了盈盈這種憔悴可憐的樣子,心里著實難過,勉強(qiáng)安慰了一會。盈盈這夜終是不快。
我回家后就買了這部《圣經(jīng)》,每日捧誦,實在都是些布帛菽粟之言。我心恨那些騙人上當(dāng)?shù)耐嬉?,就盡數(shù)燒了。你想我若不是因那些什么經(jīng)、史、子、集誤事,怎么會連《圣經(jīng)》都不曾讀過,蒲松齡都不知道?盈盈怎得終宵不樂。我自從讀過《圣經(jīng)》,盈盈對我便格外恩愛了。于今一月有余,我沒一夜不和盈盈同睡。據(jù)盈盈對我說,我去成仙已不遠(yuǎn)了。這不是一個老大的憑據(jù)嗎?
易枚丞心里雖覺得詫異的很,但見他兩眼無神,說話不似尋常人的神氣,既已聽得這些怪異的話,不敢再和他多說,便興辭出來,也沒將這些話,向朋友說,也沒再去進(jìn)德齋看他。
直到重陽日,枚丞在水麓洲閑行,遠(yuǎn)遠(yuǎn)的見一個穿夏布長衫的人,徑向書院里走去??茨潜秤皹O像是黃律。暗想重陽天氣,如何還穿夏布長衫?黃律是失心瘋的人,必然是他無疑。我何不跟上去看他作何舉動?隨即放緊了腳步,趕進(jìn)了書院。因相離得太遠(yuǎn),已不見了,便追到進(jìn)德齋。齋門緊緊的關(guān)著,是從里面鎖的。易枚丞也是少年好事,握著拳頭敲門,擂鼓一般的敲得響。只不見里面有人答應(yīng)。齋夫跑來問什么事,易枚丞說了緣因。齋夫也敲喊了一會,仍沒有聲息。齋夫道:“這兩扇門上下的門斗都朽了,可以撬得開來。既是沒人答應(yīng),門又是從里面鎖的,不妨撬開門進(jìn)去看看。”易枚丞自然贊成這話。當(dāng)下便將門撬開了。齋夫走前,易枚丞走后。到了黃律讀書的房里,只見黃律直挺挺的躺在床上,身上正是穿著一件夏布長衫,再看面色不對。齋夫用手去他身上一摸,已是冰冷鐵硬,還不知從什么時候死去的。易枚丞和齋夫不待說都吃了一嚇,立時報明了山長,呈報了老師。
同書院的人聽了這消息都跑到進(jìn)德齋來看,那時住書院的人死了,死人家屬在近處的,即刻派人去通報,由家屬來領(lǐng)尸安埋。同書院的人送一份公奠。家屬在遠(yuǎn)處,或竟沒人知道死者家屬的,就由同書院的先湊錢買了棺木,裝殮起來。再設(shè)法通知家屬來領(lǐng)。公奠便不再送了。
這時黃律的家屬早已搬回孝感去了。同書院的只得大家湊錢,著人去省城買了衣巾棺木來,本打算就在這重陽夜裝殮入棺。只因買辦的時候,湊少了錢,不曾買得靴帽。天色已不早了,恐怕關(guān)了城門,不得進(jìn)城。重新湊足了錢,只等明日天亮,再派人過河去買。將應(yīng)買的物事開了一單,和湊足的錢放在黃律的書案上。湖南的習(xí)俗恐怕走尸,須得有人坐守一夜。但是這進(jìn)德齋,平日已是沒人敢住,這時更是有死人躺在房中,還有誰肯當(dāng)這守尸的差使呢?大家你推我讓的,終沒一人肯擔(dān)任。大家便議出一個拈閹的辦法來,議定二十個人輪守。許多的紙團(tuán)里面,只有二十個紙團(tuán)有“守”字。誰拈著“守”字的,再不能推諉。
易枚丞念兩度談話的情,本愿意跟著守一夜,湊巧一伸手就拈著有“守”字的了。二十個人在一間房里,哪怕就是妖精鬼怪的窟窿也決沒有再膽怯的。只是靜坐也不容易挨過一夜,就大家圍著一張桌子賭錢,徑賭到天光大亮才收了場。易枚丞拿了一手巾包散錢,想就書案上穿貫起來,走到書案跟前一看,笑呼著同伴說道:“怎么說忘記買靴帽,這里不是靴帽是什么呢?”同伴的都過來,看了驚訝道:“這是怎么說,豈但有靴帽在這里,昨夜開的那一單要買的物事,不都有在這里嗎?哎呀!這里還有一軸挽聯(lián)呢!打開來看是誰挽的?!币酌敦椭鴮⑼炻?lián)打開來一看,見字體異常韶秀,聯(lián)語也天然韻逸,不是俗手所能辦。在下還記得易枚丞向我念的是:
獨坐無聊仗酒拂清愁花銷英氣
幾生修到有銀燈礙月飛蓋妨春
下款寫著“明月清虛之府”幾個字。裝殮后也就沒有什么怪異了。
從此進(jìn)德齋更無人敢住。直到光緒末年,改辦了高等學(xué)堂,將房房完全翻造,于今不僅沒有進(jìn)德齋的名目,連岳麓書院的名目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