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一個西康的大雪山,這里的人都叫著折多山的。
雪,白得怕人,銀漾漾地,大塊大塊的山,被那很厚的雪堆滿了,像堆滿洋灰面一樣。雪山是那樣光禿禿地,連一根草,一株樹都看不見。你周圍一望,那些大塊的山都靜靜的望著你,全是白的,不由你不噓一口氣。你站在這山的當(dāng)中,就好像落在雪坑里。山高高地聳著,天都小些了。其實(shí),你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天。你看那飛去飛來的白霧,像火燒房子時候的白煙一樣,很濃厚地,把你蓋著。所以你只能看得見你同路的前一個人和后一個人;在離你一丈遠(yuǎn)走著的人,只能很模糊的看見,好像蕩著一個鬼影,一丈遠(yuǎn)以外的,就只能聽見他們走路的聲音了。山是翻過一重又一重,老看不見一點(diǎn)綠色或黃色的東西,陰濕的白霧把你窒悶著;銀漾漾的白雪反射著刺人的光線,刺得你眼睛昏昏地有點(diǎn)微痛,但是你還得勉強(qiáng)掙扎著眼睛皮,當(dāng)心著掉在十幾丈深的雪坑里去。
在這個一望無涯的白色當(dāng)中走,大家都靜悄悄地,一個挨一個地走。因?yàn)槭翘淞耍椎门氯肆?,空氣太薄了,走兩走就喘不過氣來。那裹著厚毷子裹腿的足,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踏下去,這一踏下去,起碼就踹進(jìn)雪兩尺深,雪就齊斬斬地吞完你的大腿,就好像農(nóng)人做冬水田兩只足都陷在泥水里,你得很吃力地站穩(wěn)右足,把左足抬起來踏向前一步的雪堆里,左足小心地站穩(wěn)了,再照樣的提出右足來,又楚楚楚地踏下前一步的雪堆里去。
無論你是怎樣強(qiáng)壯的人,照規(guī)矩你是不敢連走六七步的;要那樣,就會馬上暈死在這雪山上。他們照著規(guī)矩走三步息一口氣。抬起頭望望那模糊的白雪和白霧,心里就微痛地打一個寒噤。他們那毷子裹腿,是和內(nèi)地的軍隊用的布裹腿兩樣。那是西康土人用沒有制煉過的羊毛織成,像厚呢一樣。他們雖是裹著很厚的毷子,但是走了一些時候就已經(jīng)濕透了。從大腿到足趾簡直冰冷的,足板失去了知覺,凍木了;但是有時也感覺著足趾辣刺刺的痛。粗草鞋被雪凝結(jié)著,差不多變成了冰鞋,縮得緊緊地,勒著足板怪不受用;想解松一下,但是在雪地里又站不穩(wěn),只好將就吧,咬著牙起勁再走。
他們身上穿的軍服,也是白毷子做的;已經(jīng)黑了,還臭。身上是馱滿的槍枝,子彈,軍毯,……七七八八的東西,東西可算不少,但還是冷得要命,不過并不打抖,凍木了。手指凍得不能抬起來抹胡子。手像生姜樣。其實(shí)在這雪山上走怎么也不能抹胡子;因?yàn)楹颖缓舫鰜淼臍饽Y(jié)成冰了,你一抹,胡子就會和嘴皮分家。張占標(biāo)那老家伙的胡子,就是那樣不當(dāng)心抹掉的,好雞巴笑人。
在走來累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也要出一點(diǎn)汗;汗出來粘著軍服,馬上就在軍服上變成了冰。出一次汗,心里會緊一下,肚子里就像烏煙瘴氣的怪不舒服;像是餓,又不大想吃。連著翻了四天這折多山,總是那樣又餓,又不想吃,滿滿的一袋糌粑面,并沒有減少多少。不過要走路,也得勉強(qiáng)吃點(diǎn),填填肚子。
有二十來個弟兄的手指是已經(jīng)被雪抹脫了的——他們不知道凍木的身體,應(yīng)該睡在軍毯里讓它慢慢的回復(fù)了活氣;他們才一歇足,就把手去烤火,第二天手就黑了,干了,齊斬斬的十個指頭就和自己脫離關(guān)系。現(xiàn)在他們不能再拿槍,不能再捏糌粑給自己吃了——這都是他們?yōu)閲叺某煽儯谶@調(diào)回關(guān)內(nèi)換防的路上,只能把槍背在背上,不能拿槍,就做背槍的工作,一個人五支,嗨呀嗨地踹著雪堆走。
本來他們是整整的一營,在上半年開出關(guān)去防藏番的。在出關(guān)的路上就凍死他媽的兩排人在山上;另外有一排人被雪連足趾都抹脫了的,成了廢人了。本來向錢上打算一下,一個月僅僅能領(lǐng)得幾角錢的零用,早就想“足板上擦油”,溜他媽的;但是不行。像這大山,雪山重重包圍的西康,溜是溜不了的,十個總有十一個捉回來,起碼請你吃把個外國湯圓。他們這大半營想逃的人,一想到外國湯圓,又只好硬著頭皮開出關(guān)。在甘孜縣住不上幾個月,藏番就打起來。抵抗了幾個月后,連這二十來個沒有指頭的弟兄算在內(nèi),僅僅只剩五六十個人了;不過營長還是一個,連長還是三個;排長雖也只有兩個了,卻另外增加了兩個營長的蠻太太。
現(xiàn)在他們是奉命換防回來了,大家都覺得好像逃出了鬼門關(guān)似的。他們雖是也想起那雪坑里凍死的弟兄,槍彈下腦漿迸裂的弟兄;但是想過也就算了,自己總算是活著回來了。
不過他們變多了,心里老是憤恨著一種什么東西,但是大家都不講,老悶在心里。
李得勝的肚子餓了。但是他自己沒有手指,不能捏糌粑喂自己嘴的。他肚子里非常的慌亂,就更加喘不過氣來。他差不多要暈倒了。他叫住他前面的吳占鰲扶他一下。他們站著。吳占鰲開始幫他捏糌粑。
啪!啪!營長在馬上抽下兩馬鞭來,而且罵著:
“老母子個屄!野卵肏的要掉隊!屄,屄,掉隊!”
他兩個被鞭子打得呆了,痛苦地望望營長又走起來。
營長的確非常威嚴(yán):皮帽子,皮軍服,皮外套,坐在馬上胖胖的,隨便哪一個弟兄看見他都要怕;再加上他那副黃色的風(fēng)鏡把眼睛遮著,他究竟是在發(fā)怒,是在笑,看不出來,更可怕。不過大家都像不滿意,前面走的更是有點(diǎn)好奇,于是就傳說起來了:
“營長又打人了!”
“營長又打人了!”
“……”
像傳命令一樣,從后面一個一個的傳達(dá)到前面。
營長于是喊到:“屄,屄,不準(zhǔn)鬧!”
大家就靜默了。一個挨一個的在白霧當(dāng)中小心地走。只聽見踹得雪楚楚楚地響,刺刀吊在許多屁股上啪呀啪地擺動著,中間也來著幾匹馬頸上的串鈴聲,丁丁丁地。就好像夜間偷營一樣的,小心走著。
營長這次雖然還是皮帽子,皮軍服、皮外套,而且還增加了兩個蠻太太,而且也增加了四個“烏拉”,馬馱的真正云南鴉片煙;可是他的心里也懷著一種怨恨:他怨恨自已不是旅長的嫡系(他是老邊軍系被宰割后收編來的),他怨恨旅長太刻薄了他。他想:
“屄,屄,屄,他的小舅子營長為什么不派出關(guān)來!一個月的軍餉又要四折五折的扣!說什么防止英帝國主義的侵略,叫我的一營兵去死,他的小舅子些在關(guān)內(nèi)安安逸逸的享福!現(xiàn)在一營人給我死去娘個屄的兩連多,屄的旅長用這毒方法來消滅我!”
他在馬上越想越憤恨。他悲痛他的實(shí)力喪失,他懼怕他的地位動搖,他就憤恨地抽了馬一鞭子。
馬在無意中挨了一皮鞭,痛得跳了,雪鹽像大炮開花樣從馬的腳下飛射起來落在前面幾個兵的頸脖上;馬的頭向前猛沖一下,在前面背著五支槍的夏得海被沖倒了。槍壓著了他。他爬在雪堆上叫不出來,昏死了。因?yàn)檠┨?,陷齊馬的大腿,跳不動,所以營長還是安全的馱在馬上。
營長勒著馬,叫前面的幾個兵把夏得海拉起來。
好半天了,夏得海才漸漸的轉(zhuǎn)過氣來。營長叫他慢慢的在后面跟著,叫前面的幾個兵一個人幫他背一支槍。
隊伍又走起來了。
一些怨恨的聲音又像傳命令般從后面一個一個的傳達(dá)到前面。
夏得海一個人在后面,痛苦地一步一步地爬著。冷汗不斷的冒。足像不是自己的,爬不動。隊伍已經(jīng)掉得很遠(yuǎn)了。他憤恨,他心慌,眼淚大顆大顆的從眼角上擠出來。他抬起凍木的手去揩眼淚,他又看見他那沒有指頭的手,禿杵杵的,像木棒。他更痛苦了。亂箭穿他的心。他僅僅把那木棒般的手背在眼角上滾了兩下。
“老夏!來!我攙你走!”前面誰在喊。
他抬起頭見是劉小二向他走來,心里好像寬松一些。于是兩個人說起話來了:
“營長叫你來的么?”
“臊他的娘!他不要我來呢!咱們弟兄一營人,已經(jīng)只剩他媽的五六十個了!死……我怕你一個人給老虎抬去,我要來陪你。他媽的營長不準(zhǔn)我來。我給他媽的鬧了。不是張排長幫我說話,他媽的還不要我來!……”
“臊他娘的屄,臊他蠻太太的屄!把老子撞昏死他媽的啦!”
“臊他的娘!咱們弟兄死的死,亡的亡。他們官長還是穿皮外套,討蠻太太!剋扣咱們的軍餉去販鴉片煙。打仗的時候,看見英國軍官他們臉都駭青了,藏番沖鋒來,他們躲他媽的在山后面。咱們弟兄,患難弟兄。老子現(xiàn)在不說,進(jìn)關(guān)去才三下五除二的給他媽的算賬!”
夏得海覺得問題的中心已經(jīng)找著了,也說道:
“臊他屄!算賬!算賬!……”
忽然后面不斷的串鈴響,響得非常討厭。
“你們?yōu)槭裁匆絷牐∠胩??”是營副沙沙沙的聲音。
他兩個只是攙著慢慢走,不理,也不回頭看。
漸漸地串鈴聲越響越多,已經(jīng)到了面前。
營副向來就和連上的士兵非常隔膜,遇事只曉得擺臭架子。這兩個兵今天公然不立正回答他說,“報告營副”,這已是有傷他的尊嚴(yán),何況又是當(dāng)著書記長,軍需長,司書們的面前丟他的面子。他也老實(shí)不客氣的抽下一鞭子,罵道:
“你想逃,你……你……”
劉小二痛得憤火中燒。不知怎么,憤雖是憤,見著長官總是服服帖帖的。他那凍木的身體被鞭子抽得辣辣的痛,差不多痛閉了氣。他陷在雪堆上,瞪著好半天才吶吶地說明他們掉隊的原因。書記長們在馬上笑了,其實(shí)并不好笑,不過好像他們在雪霧當(dāng)中騎著馬悶了半天,藉事笑著好玩兒。
一會兒,營副們已經(jīng)騎著馬走向前去了。還有五個勤務(wù)兵也騎著馬,押著幾匹“烏拉”馱的輜重,緊跟在后面。漸漸地,那些人馬離得很遠(yuǎn),隱約地,在那紗一般的白霧中消失了。
“臊他的娘!臊他的娘!”
“狗子,這些混賬王八蛋!咱們弟兄送死,他們升官發(fā)財!狗養(yǎng)的勤務(wù)兵也騎馬。老子們一刀一槍地去拚命,拚命!……老子有田做,哪還當(dāng)他雞巴的兵!他媽的!”
夏得海似乎要說出什么,但是又冷,又痛,又餓,肚里面空空洞洞的,又像烏煙瘴氣的,嘴唇顫動一下,又閉著了。
兩個對望了一下,心里都沖動著一種什么,只是不說出。
他們攙著又在雪里慢慢地顛起來。
白霧漸漸薄起來了。
太陽在山尖上射下來,對著雪反射出一股極強(qiáng)的光線,燒得擦滿酥油的臉皮火燒火辣的怪疼。眼睛簡直不敢睜大。
那幾十個的一隊已經(jīng)慢慢地走了好遠(yuǎn)。
蠻太太騎著馬在崖邊上擠著了,幾乎把陳占魁擠下崖去。陳占魁眼睛昏昏地向里邊一擠,蠻太太在馬上一滑,滑下馬鞍來。她叫了。
營長叫連長們叫隊伍停止前進(jìn)。他騎著馬走到蠻太太的身邊。他狠狠地踢了陳占魁一足。
呵嗬!陳占魁就連人帶槍,稀哩嘩啦地滾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因?yàn)殪F子薄些了,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哇呀哇呀哇地哄鬧起來。
連長和排長的臉都白了,白得怕人。
大家都感著一種沉重的壓迫,都在憤怒;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鬧。
營長在馬上手慌足亂了。通身在發(fā)戰(zhàn),他顫抖抖地拿出手槍來罵道:
“屄,屄,造反了!哪個敢再鬧!屄,軍法……”
馬旁邊的李得勝忽然也跟著叫道:
“屄,屄,營長!”
劈拍!營長打出一手槍,卻并沒打著誰。他憤怒地足一踢,李得勝又連人帶槍,滾下崖,落在雪坑里去了。
“哇哇!”
“哇哇!”
“哇哇!”士兵們都叫起來了。
“不準(zhǔn)造反!”李連長很威風(fēng)的叫出一聲。
陡然,這空氣很薄的雪山,被這些聲音的震動,立時陰云四合起來。太陽不見了。很濃的白霧又籠罩了下來,濃得伸手不見五指。密密麻麻的雪彈子往下直落。人聲在這陰黯中,在這霧罩中,漸漸地又靜下去了。
雪彈子越落越厲害,大家的憤怒也到了極點(diǎn)。但是人總敵不過雪彈子的威襲,都被打得僵木了。沒有辦法,只好把軍毯鋪在雪地上,裹著身體睡了下去。長官們也都下了馬睡著。靜靜地。
二
第二天早晨醒來,覺得身上壓得重重的,好容易才從尺多深的雪堆下鉆了出來。在雪堆下面埋著倒還暖和,剛剛一鉆出雪堆,白霧便把你包圍著,馬上就冷得發(fā)抖。不過雪是早停止了,霧也不那樣濃;但還是看不見山頂,看不見天。
肚子餓,還是那么烏煙瘴氣樣,還是不想吃。
腿子陷在雪堆里,像不是自己的。實(shí)在不想再走。
心頭憤恨著,憤恨著。還是憤恨著:
“他奶奶的屄,當(dāng)雞巴的兵!”想叫出來,但是又沒有叫出來。
聽見前面有人踹得雪楚楚地響,接著是問話聲:
“你是——?”
“我是陳大全。”一個人答了。
接著便看見李連長模糊的面孔,對準(zhǔn)著自己,問:
“你是——?”
看見李連長那副卑鄙兇惡的面孔,早就令人恨不得打他兩耳光。但是不知怎么自己又答出來了:
“我是楊方。”
連長又走到后面去了。楊方想,想提起這么一足,便把他踢下崖去;但是足凍木了,提不起來。
耳朵注意著聽點(diǎn)后的一個名,聽了半天,不見有聲音。
連長在后面喊了:
“楊方!”
“有!”
“來!”連長說。
不知怎么,腿是連長的樣,連長一喊,自己僵木的腿也提動了。
連長指著一個雪堆說道:
“把吳癩頭拉出來!”
楊方看了連長一眼,不說什么,便同王岡彎下腰去,用手把雪撥開,手被雪抹得痛,痛到心頭。
呵嗬!吳癩頭凍死他媽的了!嘴唇縮著,像笑死樣。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
連長叫把吳癩頭的槍彈取下來,叫楊方背槍,叫王岡背彈。楊方的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憤怒,但是終于把槍背在身上。
連長又走到后面去了。
“他奶奶的屄,干掉他!”楊方說。
王岡對他笑了一下。
漸漸地,霧薄起來了。
前面一個一個的傳著命令來:
“準(zhǔn)備!出發(fā)!”
“準(zhǔn)備!出發(fā)!”
一個一個的又傳達(dá)到后面去了。
不想走,不想走,但是又不能不走。管他媽的,勉強(qiáng)哽哽噎噎的塞了些糌粑在肚子里去。臉上又糊上一層酥油。
他媽的,走吧!城里面算賬去!
楚楚楚,楚楚楚,人又在雪堆里動起來。刺刀又在屁股上啪呀啪地擺動著。馬鈴聲也響起來了?!?
今天總算真的逃出了鬼門關(guān)。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已經(jīng)望見了打箭爐北關(guān)的柵子,接接連連的房子的煙囪,都在冒著煙??匆娏似俨及愕乃匆娏它S黃的山,看見了喇嘛,看見了商人……的確雪山是走完了。看見了街市,就好像回了家鄉(xiāng)一樣,心里也就寬松了一點(diǎn),不由不噓出一口悶氣——噓……
不知怎么,在要下山的時候,足雖是痛得要命,總是走得那么起勁;現(xiàn)在看見了柵子,倒反而拖不動,腿子真酸得要斷??匆娔菦]有雪的地面,簡直想倒下去睡他媽的一覺再說。
幾個兵在石頭上坐了下來??诶锎抵冢劾锿切┨?。張占標(biāo)心里想:有田種多么好。
“坐著干什么!”連長騎馬吼著來了。
“報告連長!我們休息一下?!?
“胡說!”李連長吼著,惡狠狠地下了馬,提著馬鞭走了來。
幾個兵并沒有立正;坐著說:
“報告連長!足要斷了!”
“娘賣屄!你,你,你,”連長的鞭子在兵們的背上抽著?!暗酱说剡€敢搗蛋!斷了也要走!走!”連長把最后的一個“走”字吼得特別響。
愁苦著臉,大家望望又站了起來。腿子簡直沒有知覺了,還是要痛苦地拖著走。
看見了旅部,門口擺著一架機(jī)關(guān)槍,十幾個兵在門外閑散地站著,望著這回來的一隊。中間有幾個是認(rèn)識的。
“弟兄!辛苦辛苦!”認(rèn)識的幾個向他們打招呼。
夏得海望望他們,痛苦地伸出兩只沒有指頭的手;其余的幾個,也同樣地伸出來幌了兩下。夏得??嘈Φ溃?
“弟兄!這就是出關(guān)的手!”
大家就對望著苦笑一下。
忽然對面幾個武裝的兵士,攙著用繩子綁著的兩個徒手兵押著過來了。
“逃兵!”誰叫了一下。
大家都望著那兩個,像上屠場的豬樣攙著過去了。
這時街上已經(jīng)在關(guān)鋪?zhàn)恿耍呛荇[熱:許多兵拉著一串一串的伕子在街上走。說是第三營準(zhǔn)備后天開出關(guān)。大家都快感了一下,意思說:我們總算是活著進(jìn)關(guān)來了。
因?yàn)橐幌氲阶约海X得拖不動,什么都不想,只想倒下去。
他們宿營的地點(diǎn),是東關(guān)口的一個破廟里。營長,營副,書記長,以及兩個連長住在另外一個好地方。
一點(diǎn)名,又少三個,說是昨天在雪彈子下面凍死了。現(xiàn)在大家都沒有心思來理這些。只想睡,橫躺直躺的在神龕面前就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三
第三天,還沒有吹起身號,就有一個人影子,鬼鬼祟祟的,在神龕面前,在人堆里跳過去,跳過來的,噓噓噓地講著話。
許多兵都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手指揉著眼睛,都像傻子樣望著那個人。有些在咳嗽,吐痰。
出了什么岔?
仔細(xì)聽,仔細(xì)聽?!?
那個人在講:
“旅長把營長扣留了!昨晚上?!?
“是么?扣留了?”
睡著的也爬起來。足腿硬得像木棒,身上的骨頭像挨了一頓毒打樣,痛得要命。但是終于爬了起來。
大家圍做一堆,黑壓壓地。頭在攢動。嘴在議論:——
“扣留了嗎?我們的餉?”
“餉?營長不是說回來發(fā)?幾個月一齊。”
“旅長就是說他剋扣兵餉呢!”
“我們報告旅長去!”
“他還有鴉片煙,四馱,四馱!”
有些人望著那大殿上的鴉片煙箱子發(fā)笑。
一大堆分成幾小堆,談著,講著。
起身號吹過半天了,還不見吹點(diǎn)名號。連長和排長都慌張地進(jìn)一頭的,出一頭,像忘了點(diǎn)名。
有幾個兵跑到連長的窗子外邊聽。
“營長的事總算弄好了,”連長的聲音。
“旅長不要他賠餉了么?”王排長的聲音。
又是連長說:
“營長找參謀長說好,送旅長一馱鴉片煙。旅長要營長今天就走,免得士兵為難他?!?
“那,這些士兵怎么對付?”王連副又問了。
“今天馬上改編。哪個搗蛋就槍斃哪個?!边B長這么答,故意把聲音放響一些。
幾個兵離開窗子,把消息帶到人堆中來,幾個小堆又聚成一大堆。又議論起來了:——
“旅長把我們賣了!”
“他們原是官官相衛(wèi)的!”
“長官們都是壓迫我們的!”
“臊他的娘!我們性命換來的錢!”
“我們向營長要去!”
“干!要去!不去的算狗雞巴!”
尖屁股伍桂是著名的逃兵。他從十五歲起就當(dāng)兵,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歲,跳過三十幾個部隊了。上半年出關(guān)時,因?yàn)樯蕉?,終于是不敢逃。這次他真也沒有想到他會活著回來,能在人堆中站著。他離開人堆又溜到連長室的窗子外邊去了,耳朵靠著板壁,聽不見什么;又把眼睛挨近窗眼。
忽然背上辣刺刺的挨了一鞭子,接著又是啪啪啪的幾下。他痛苦地轉(zhuǎn)過背來,望著張排長。張排長吼道:
“你在此干什么!咹,干什么!怕要造反了!”
伍桂用手摸摸他痛辣辣的背。
“在動些什么!不曉得立正嗎?這些不識好的東西!滾開!”
張排長把話說完就跳著跳著向連長室走去。人都望著他的背后噓了兩噓,他只裝著不聽見的進(jìn)去了。
一會兒,連長同排長們走到大殿里,叫五個勤務(wù)兵和兩個伙夫把鴉片煙箱子搬到營副住的那屋里去。還剩下兩箱,又叫兩個伙夫和兩個兵士送到旅長的公館去。兩個排長押著去了。
“集合!”連長叫著,又把口笛逗在嘴上呼呼呼地吹起來。
伍桂向列子懶洋洋地走去。
“死人!”連長吼著,接著就是一拳。“快點(diǎn)!”
列子站好了。報數(shù)也報過了。
連長把那兇惡的眼睛,從左至右向列子掃了一下,吭著嗓子喊道:
“聽到!”
列子里面混亂的把足收了回去立正。
“在干什么!沒有吃飯么!”連長紅著臉罵。
大家只是懶洋洋的聽著。有些足腿酸得打閃閃。
“現(xiàn)在跟你們宣布一下:本營今天改編到第三營,旅長的命令。今天營長要回軍部去。我們現(xiàn)在把武裝準(zhǔn)備好,去歡送。聽到?jīng)]有?”連長把話說完,眼睛直直地望著列子。
列子里的頭都在騷動,大家望了望。里面只是零零碎碎的答出幾聲“聽到了!”
“干什么!干什么!”連長憤怒的叫了,閃著賊一般的眼光,好像要找誰出氣?!斑@成什么隊伍!嘿!軍風(fēng)紀(jì)都破壞完了!哪個要搗蛋的站出來!站出來!”
列子又靜靜的了。
連長本要找個把人來出出氣的,但是也覺得隊伍一改編,自己的位置都靠不著了,他息了一下又吭著嗓子說道:
“現(xiàn)在馬上就準(zhǔn)備好。聽到?jīng)]有?”
“聽到了!”
“稍息,解散!”
列子散了。兵士們混亂的向著大殿走去,一面講著話:——
“他媽媽的!改編到第三營去嗎?”
“才進(jìn)關(guān)來又要出關(guān)嗎?”
“臊他的娘!還要把咱們剩下的送死嗎?”
大家都知道第三營快開出關(guān),都覺得死又?jǐn)[在面前。
“媽媽的!長官們升官發(fā)財,拿我們死!”大家都這樣的想著。
突然有一個人叫了出來:
“弟兄們!咱們要餉去!餉不發(fā)不要營長走!”
“對,要餉去!老子還要問他要指頭!”夏得海們也叫著。
大家都在亂七八糟的說著。掛刺刀聲,拿槍聲,更顯得混亂。
連長在房間里,知道今天有點(diǎn)不大對頭,不敢出來罵了。
隔一會兒,又集合了。不準(zhǔn)帶槍去。
他們走到柵子門口,站著,排成一列。都在期待著,期待著。
遠(yuǎn)遠(yuǎn)地,馬串鈴響著來了,接著便看見勤務(wù)兵押著馱子出去!接著是營副、書記長們和兩個蠻太太騎著馬走來,也跟著馱子屁股去了。接著又看見一排武裝兵,接著是營長,跟著來送行的是參謀長,和幾個旅部的官佐。
“擋著他!”誰在列子里叫一聲。
列子騷動起來。
連長的臉色變了,接著便叫:
“敬禮!”
但是沒有人理他,都圍著營長走來。喊道:
“營長拿我們的餉來。”
“沒有餉,不能走。”
參謀長叫起來了:
“這成什么!反了!反了!吳排長!把為頭的兩個反動分子捉著!這還了得!李連長把隊伍帶回去!不走,就跟我開槍!”
夏得海立正說道:
“報告參謀長!我們的餉!”
“你是為頭的不是?吳排長!拿著他!”參謀長說著,手指揮著。
那一排武裝兵持著槍走來,夏得海同王岡就被捉去了。大家都憤恨,怒火要把人燒死。但是自己是徒手沒有辦法。終于被一排人的槍口監(jiān)視著排成隊伍,被李連長帶回去了。
在解散的時候,大家都在罵:——
“狗雞巴的東西為什么忘記用刺刀!”
“為什么不用刺刀呀!怕他雞巴的槍!”
大家都在磨拳擦掌的跳著,叫著。都在失悔,都在罵。
有兩個弟兄是被捉去了。他們知道要求是不中用的。大家都在等待著,等待著;然而也明知道不見有好的兆頭。
天色陰沉沉的,雪又落起來了。
大家在大殿上一堆一堆的擠著,想不出辦法;只你望我,我望你地,好像都在等別人想條好計。
突然一陣反的號音,很凄慘地經(jīng)過廟門。
“槍斃人!”有人這樣一叫,大家都驚慌起來,向著營門走去。
心都在跳,不是怕;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緊張。眼睛都像火焰在燒。
有兩班人的武裝兵在門外走著。雪落在那四個反綁著手的赤膊身上。
“有兩個是逃兵!”
“糟糕!夏得海也綁在一起!”
“他們有什么罪呀!”
大家都憤怒得要瘋狂了。都想逃出去,把夏得海同王岡奪回來,都在等誰先跳出去。大家的心都是散亂的,誰也沒有先跳出去。
“只說逃出了鬼門關(guān),誰知進(jìn)關(guān)來還是送死!”大家都好像這樣的想著。都好像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不錯,自己的生命不如一只雞!”
突然旅長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來,后面跟著四個背盒子炮的白白凈凈的弁兵。巧得很,李連長這時也從后面走了出來。兵士們讓出一條路。旅長剛跨進(jìn)廟門,李連長便大聲的喊:
“敬禮!”
不知怎么,大家不知不覺的把手舉在額上。
旅長的臉色很難看,嘴唇動了兩下,似乎想罵誰。最后他叫李連長馬上集合訓(xùn)話。
都知道,這是來解決什么事的。都好像忘了疲倦,振作著精神。
列子在大天井中排好。雪落在頸脖上都忘了冷。許多心都緊張地連成個僵硬的一條,像一條地雷的導(dǎo)火線,在等待著誰來點(diǎn)火。
連長同弁兵們站在旅長的背后。
旅長憤怒似的,站在飄飄的雪下面,惡狠狠的望著。眼睛在不住的轉(zhuǎn)動,口里在罵:
“你們是天兵!你們出過關(guān),就了不得!軍人!懂不懂,黑暗專制,無理服從!你們公然侮辱長官,聚眾要挾!你們喪完了軍人的德!”
大家的心都在起伏著,波動著。眼睛像火在燒,不動的望著。
旅長又說了:
“軍人!哪里是軍人!是土匪!我們革命軍,……”
“革我們的命!”排尾不知是誰在輕輕地說。
旅長望著排尾吼道:
“哪個在講話!哪個在講話!哼!了得!李連長!把他拖出來!”
大家的頭都在動,看見拖出來的是尖屁股伍桂。大家的心更加緊張起來。
“李連長!槍斃他!”旅長堅決的說。
“槍斃?”誰又在列子當(dāng)中叫了起來。
大家都忘記了一切,明白的認(rèn)識了站在面前的敵人。都像狂獸般的拔出自己的刺刀撲上前去。
旅長同連長見勢頭不對,驚得向外逃走。
那四個白白凈凈的弁兵也慌得取出盒子炮,向著這狂獸般的士兵掃射了來,在前面的倒了幾個,但是離得太近,許多刺刀明晃晃的已經(jīng)撲到身邊。只聽見格軋格軋的肉搏聲,四個弁兵已經(jīng)刺死在地上。
旅長同連長逃不多遠(yuǎn),便看見門口的兩個衛(wèi)兵持著槍跑了進(jìn)來,他們兩個向后便走,卻被追來的許多刺刀亂砍下去。士兵們喊了:
“弟兄們!咱們快走!”
一下蜂擁的上了大殿,各人拿著自己的槍,便無秩序的向東關(guān)外跑了出去。足像長了翅膀,好像在飛。
雪落得更大了,在許多頭上亂飛;他們并不覺得冷。
現(xiàn)在才覺得腿子是真的屬于自己的,都想飛,都想擠上前去。在雪山上的辛苦,十幾天的疲倦,都完全忘記了。都覺得太痛快,太自由。笑著,叫著,講著,許多口沫在許多干癟的嘴唇上飛濺。
“我們往哪去?”
“往哪去!打這個吃人的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