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藥店與當鋪
魯迅在三味書屋的事情,我所知道的是甲午至丙申(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這一段落,這里所說差不多也是同一時期,不過環(huán)境不同而已。前者是在書房里,后者則是伯宜公病中,魯迅奔走于當鋪和藥店之間,所以定了這樣一個題目。伯宜公生病前后經(jīng)過三個年頭,于丙申年九月初六日去世。他從什么時候病起,很難一句話斷定,但略有年月事實可以稽考,因為甲午中國在朝鮮戰(zhàn)敗,伯宜公在大廳前同人談?wù)?,表示憂慮,我記得很明白,可見那時還未臥病。其次是嫁在東關(guān)金家的小姑母于是年十月去世,伯宜公還去吊喪,而且親自為穿著殮衣,更可知是健康的了。推測起來發(fā)病的時候當在冬季,他突然吐血,一般說是肺癰,即是現(xiàn)今所謂肺結(jié)核,后來雙腳發(fā)腫,逐漸脹至肚腹,醫(yī)生又認為臌脹,在肺癰與臌脹兩樣治療之下拖了兩年,終于不治。這中間也可以分出個段落來,大抵病初發(fā)時一時緊張,后來慢慢安定下來,雖然病勢實是有進無退,總還暫時保持一個小康,到了進入丙申末一年,則是情勢日益緊迫了。根據(jù)這個看法,可以對于三味書屋一節(jié)略作補充說明,即是那里所說多是甲午乙未的事,而這里則是以丙申為主,所以兩者時期雖有重復,但這樣看去又是顯有區(qū)分了。
在伯宜公生病這個期間,魯迅的生活是很忙的,一面要上書房,一面要幫家務(wù),看病雖然用不著他,主要是去跑街,隨時要離開書房,走六七里路上大街去。家中那時因為章慶在農(nóng)忙時不能來,另外長期雇用了一個工人,也是章慶介紹來的,名叫潘阿和,有六十歲了吧。這是一個很老實的老百姓,但因為買東西有些不大“在行”,價貴還不打緊,重要的是貨色差。因此只好由魯迅自己出馬,買得到好貨色了,價格自然不會便宜,因為那時商人欺侮鄉(xiāng)下人賺錢,同時恭維少爺老爺,也仍在賺錢,不過手段不同一點罷了。魯迅上街最輕松的差使是給伯宜公去買水果,大抵是鴨兒梨和蘋果,也有“花紅”,水果店主日久面熟,便尊稱他“小冷市”,這句市語不明白,問伯宜公才知道即是說“少掌柜”。不過差使不能老是那么好,自然也有些不愉快的,上當鋪就是其一了。
現(xiàn)在的青年諸君中間,大概已經(jīng)有許多人不知道這當鋪是什么東西的吧,至于曾經(jīng)進去過的自然更是沒有了。據(jù)說宋朝以來,寺院里設(shè)有“長生質(zhì)庫”,算是惠民的設(shè)備之一,平民臨時需用錢的,可以拿衣物去當?shù)盅浩罚璩鲥X來,償還時加上利息,過期不還自然就“當沒”了,由質(zhì)庫變賣歸本。后來這項買賣從和尚轉(zhuǎn)到了資本家的手里,表面上仍說是“惠民”,實際是高利貸的一種了。這且不在話下,單只就它設(shè)備來說,也就夠嚇人了。它雖然也是一種行業(yè),但店面便很特別,照例是一個堅固的墻門,再走過小門,一排高柜臺,異乎尋常的高,大抵普通身材的大人站上去,他的眼睛才夠得著看見柜臺面吧,矮一點的便什么都看不見,只得仰著頭把東西往上送去。當鋪的伙計當初因為徽州人居多的緣故吧,一律稱為朝奉,又是自高自大,依恃主人是地主土豪,來當?shù)挠侄际歉F人,所以顯出一副傲慢的神氣。用的“當票”也很特殊,票面原印有簡單規(guī)則,大抵年久磨滅得幾乎看不出了,只有店鋪字號還可辨別,空白處寫所當物品和錢數(shù),又特別使用一種所謂當票字,極不易懂,比平常草書還要難,措詞更怪,例如一件羊皮女襖,票上奇字解讀出來乃是“羊皮爛光板女襖”,銀飾則云低銀,卻記不起原來文句了。為什么這樣說的呢?說它有意偷換,那倒也未必,實在因為怕負責任,說不定在保管時期皮襖霉脫,須要賠償,預先說是爛光板,這就可以不怕了。只此一節(jié)也就可以想見當鋪的不正行為,至于利息似是長年百分之十二,期限十八個月,到期付利息,可以改票展期。這在高利貸中間還不算很兇的一種,但那樣欺人的氣勢就已叫人夠難受的了。魯迅家中雖已破落,那時也還有水田二十多畝,不過租谷僅夠一年吃食費用,于今加上醫(yī)療之費無法籌措,結(jié)果自然只好去請教當鋪,而這差使恰是落在魯迅的頭上,站在那高柜臺下面是什么情形,那是可以想像得來的了。
魯迅的別一種差使是跑藥店。伯宜公的病請過好些“名醫(yī)”診治,終于診斷不出是什么病癥,但總之是極嚴重的。家里知道這一點,因此不敢怠慢,找了紹興城內(nèi)頂有名的醫(yī)生來看,經(jīng)過姚芝仙何廉臣兩位大夫精心應(yīng)付了一年多之后,病人終于死了。我們也不能專怪那醫(yī)不好病的醫(yī)生,不過“名醫(yī)”的應(yīng)付欺騙的手段總是值得譴責的。魯迅在《朝花夕拾》第七篇《父親的病》中間,對于那些主張“醫(yī)者意也”,說“醫(yī)生醫(yī)得病,醫(yī)不得命”的先生們痛加攻擊,很是明白,這里不必再來復述了。那文章里所舉出來的珍奇的“藥引”,有如“原配蟋蟀一對”啦,“經(jīng)霜三年的甘蔗”啦,這實在是“賣野人頭”,炫奇騙人,一方面也有意為難,叫人家找不到,好像法術(shù)書中教人用癩蝦蟆油或啄木鳥舌頭,缺了不能靈驗,便不是他的責任了。水腫即是臌脹,所以服用“敗臌皮丸”,這正是巫師的厭勝的方法,魯迅拿清末的剛毅用“虎神營”去克制洋鬼子相比,這個譬喻雖是有點促狹,可是并非不適合的。他在哪一家藥店買的“敗臌皮丸”,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不過這大概不是常去的頂有名的震元堂,而是醫(yī)生所特別指定的,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的一家藥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