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的中華民國國慶日到來了,我們應(yīng)該怎樣祝賀他,頌禱他才好呢?
以前的國慶日是怎么地過去的呢?恕我記性不好,有點記不明白了,勉強只記得近兩年的事,現(xiàn)在記錄出來,以資比較。
十五年十月十日我做過一篇小文,題曰“國慶日”,是通信的形式,文曰:
“子威兄:
今天是國慶日。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像國慶,除了這幾張破爛的國旗。國旗的顏色本來不好,市民又用雜色的布頭來一縫,紅黃藍大都不是正色,而且無論阿貓阿狗有什么事,北京人就亂掛國旗,不成個樣子,弄得愈掛國旗愈覺得難看,令人不愉快。雖然章太炎知道了或者要說這是侮蔑國旗,但我實在望了這齷齪的街市掛滿了破爛的旗,不知怎的總覺得不像什么國慶。其實,北京人如不掛旗,或者倒還像一點也未可知?!?
去年今日是故宮博物院開放,我記得是同你和徐君去瞻仰的。今年,聽說是不開放了,而開放了歷史博物館。這倒也很妙的。歷史博物館是在午門樓上,我們平民平常是上不去的,這回開放拿來作十五年國慶的點綴,可以說是唯一適宜的小點綴罷。但是我終于沒有去。理由呢?說不清,不過不愿意看街上五色旗下的傻臉總是其中之一。
國慶日的好處是可以放一天假,今年卻不湊巧正是禮拜日,糟糕糟糕?!?
十六年國慶日我也寫有一篇《雙十節(jié)的感想》,登在《語絲》第一五四期上,可是這期《語絲》就禁止了,在北京不曾得見天日。那一天我同徐君往中央公園去看光社展覽會,見了兩件特別的事情,所以發(fā)生了一點感想。這事情是什么呢?一件是公園門口有許多奉軍三四方面軍團宣傳部員,洋裝先生和剪發(fā)女士,分發(fā)各種白話傳單,一件是許多便服偵探在端門外野餐。這當時使我大吃一驚。一面深感在中國生存之不易,到處要受監(jiān)伺,危機四伏,既將睹書坊伙計而心驚,亦復遇煤鋪掌柜而膽戰(zhàn),令人有在火山上之感焉。一面我又有點樂觀,覺得這宣傳部員很有一番新氣象,北方的禁白話禁剪發(fā)的復古的反動大約只是舊派的行為,不見得會長久。這樣荏苒的一年過去,恐慌也有時似乎不恐慌,樂觀也有時似乎不樂觀,于是到了民國十七年的國慶日了。
今年的國慶日是在青天白日旗里過的了,這自然就很夠可喜了。即使沒有政治意義,我也很反對那不好看的五色旗,雖然因此受到國家主義者(現(xiàn)在多已投誠了罷?)的怨恨也并不反悔。現(xiàn)在這張旗換掉了,而且北海橋上的高墻也已拆去,這就盡夠使我喜歡了,我覺得已經(jīng)“獲得”了一個不曾有過的好的國慶日,——此外那敢還有什么別的奢望呢。我為表示我的真誠,將于是日正午敬干一杯白干,以賀民國十七年的國慶日,并以吊十七年前的今日武昌死難的諸烈士之靈!
然而,這國慶日又即是國府九十八次會議決定明令規(guī)定的孔子紀念日,卻是不湊巧之至,從這一邊看固然是少放假一天的損失,從那一邊看又可以說是復古的反動之吉兆。正如前三四年前遠遠地聽東北方面的讀經(jīng)的聲浪,不免有戒心一樣,現(xiàn)在也仿佛聽見有相類的風聲起于西南或東南,不能不使人有“杞天之慮”。禁白話,禁女子剪發(fā),禁男女同學等等,這決不是什么小問題,乃是反動與專制之先聲,從前在奉,直,魯各省曾實施過,經(jīng)驗過,大家都還沒有忘記,特別是我們在北平的人。此刻現(xiàn)在,風向轉(zhuǎn)了,北方剛脫了復古的鞭笞,革命發(fā)源的南方卻漸漸起頭來了,這風是自北而南呢,還是仍要由南返北而統(tǒng)一南北的呢,我們驚弓之鳥的北方人瞻望南天,實在不禁急殺恐慌殺。
似乎中國現(xiàn)在還是在那一個大時代里,如《官場現(xiàn)形記》所說的“多磕頭少說話”的時代。今年的國慶日只得就這樣算了,不知道明年的國慶日能否給我們帶來一個好運,使我們有可以少磕一點頭多說幾句話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