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劇變
(上略)
我自問世以后,一直到了那年出嫁,倒也不知道世間有什么苦樂之分。十八年的十月間,那天我倆喜沖沖的在上海結(jié)了婚,過了幾日,忙碌碌的整理新妝,乘著輪船,很快樂的,雙雙搬至漢口,實行過那快樂美滿的新家庭生活。從此他是仍然很勤懇的在外面工作,年入,倒也可萬余金,不過因他的負擔很重。因此也沒有多大可以積蓄。我呢?在家里為他助理家政,到了假日,或是晚間,就陪伴了他,在外邊散散步,有時逢場作戲的,出去玩玩,當作一種公余的消遣,或者就在家里談?wù)劇Uf也慚愧,因此博得我們漢口的親友,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羨贊我倆的。(中略)到了去年(十九年)十一月間,他為了公事,須到上海一行,這時我的分娩日子快到了,所以他公私兩難的遲疑不決,終至急公棄私的決然來申。動身的那天,見他面現(xiàn)愁容,對著我說了無數(shù)的抱歉。我們很清早的送他上了飛機,只見他招了招手,就凌空的升機飛去了。到了下午,接得他的來電,知道他已很安然的到了目的地。從此差不多每夭來信慰問,過了幾天,小兒真的臨盆了。他得了這個喜訊,很快樂的寄來一封家信,接信的那天,正是我產(chǎn)后的三朝,(最后的一封信)函中又對我說了很多的歉意和掛念,知道他得了個兒子快樂得手舞足蹈,并且約定了星期二乘機回來(就是七朝回來)。那時我就切盼光陰的速逝,到了這天,叫好了汽車,準備家里的人坐了前去迎接。不料尚未出行,他的哥哥得了一個電報,就對我說,他尚有未了之事,今天不能回來。這時我已經(jīng)失望。到了晚間,看他們很匆匆的動身返滬,說是別有要事。這時我卻被他們蒙蔽得憂疑萬狀。我也別無他法,只得等待信來,才知究屬何故。唉!可憐我日以待暮的望著,日不睡,夜不眠的,過了今天待明天,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我的心里不知道怎樣的難過。到了每天下午,終是伸長著頸子,聽著綠衣人的自由車鳴,原望著他帶個訊來,卻終是不得,這時我心中愈待愈急,足足的望了一月.那日已是產(chǎn)兒滿月的日子,我就不自禁的竊閱了一封由上海家里寄來的信。?。√煅?!真是天崩地裂般,使我哀痛欲絕,原來我早夕盼望的一個,已經(jīng)不辭我而去世的了!霎時間,我身臨著這家破人亡的消息,我也早已魂飛魄散,淚如泉涌,幾疑我是否是在夢中。想我送他動身的時候,不是一個健而壯的,目送著他依依的離我嗎!唉!那里知道這就是我們夫婦的最后一見了!(中略)
一個少寡,一個幼孤,誰都見了酸鼻。那末,我呢?當然是個背人私淚,憂憂郁郁的,度那黑暗的生活。從前還是癡心呆想的望著他回來,唉!現(xiàn)在眼見這個沒父之兒,活潑潑地一天天的長大,可是我把什么培養(yǎng)他成人,使他成為一個為父吐氣的后代呢?所以不得不替這孤兒向航空公司辦交涉,不料竟毫無結(jié)果,唉!先生!我已將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生活大約的告訴給你了!以后的生活,那是我所茫然不知如何的了,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的過去,才得重見光明?。┱埾壬附?。
月 芳
按: 這封信,我們承月芳女士于六七月前就寄來的,當時因為討論國難的文字擁擠得很,所以記者僅盡其思慮所及,另函徑復(fù)女士,未付刊布,最近想到此信,覺女士所述悲惻纏綿,為一段人生經(jīng)過及劇變中甚可感動與同情的文字,并且含有婦女的人生觀及婦女解放向題等等要素,所以要把這封信提出發(fā)表,并略加以簡要的討論。
女士的身世,我們覺得無限的同情,但飛來災(zāi)禍,事已至此,在女士個人方面雖不免悲傷,但徒悲無益,須于詳慎考慮之后,拿定主意想定計劃做人。關(guān)于經(jīng)濟方面,須就實際情形在可能范圍內(nèi)籌謀。關(guān)于精神方面欲求人生興趣之恢復(fù),我以為須力謀社交機會及社會服務(wù)機會之獲得,其主要途徑大概不外兩種:一為入校求學(xué),一為加入相當?shù)穆殬I(yè)界,或先求學(xué)而后就業(yè),或不再入學(xué)而即就業(yè),宜就個人志趣及機會酌定,總之要藉此避免孤守凄楚寂寞的家庭,加入意志相投的伴侶知友的快樂群中去。
以上僅就女士個人著想,由此推想到女子的人生觀,似有更重要的意味。愛人永訣,無論男女,在心理上都不免有極慘痛的一個時期,但在男子盡管慘痛,并不因此而遂覺其一生從此葬送,在女子則獨有“未亡人”或“待亡人”之感,即好像從此一生完結(jié)。我們各有其獨立的人生價值,各有其為人群服務(wù)的責任,因無分男女性別才是,為什么做女子的便為著一人之不幸死亡而必從此葬送自己一生的前途?這種不合理的女子人生觀如不打破,婦女解放永是空談!
這種人生觀之根本改變,不但女子自身負有貴任,社會制度方面亦負有很大的責任。其最重要的是女子教育的普及與提高,女子經(jīng)濟自立能力之增加,社交機會之增廣,職業(yè)機會之開放,都足以改變女子在社會上的環(huán)境與地位,由此影響到她對于人生的興趣,而不致再局促于狹隘的人生觀中過凄慘孤寂的非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