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出世的思想

淮南王書 作者:胡適


道家思想是齊學,受神仙出世之說和陰陽祥之說的影響都很大?!痘茨贤鯐分校@兩種思想都占很重要的地位,我們現在分兩節(jié)敘述他們。

《漢書·藝文志》有神仙十家,二百五卷:《宓戲(伏羲)雜子道》二十篇

《上圣雜子道》二十六卷

《道要雜子》十八卷

《黃帝雜子步引》十二卷

《黃帝岐伯按摩》十卷

《黃帝雜子芝菌》十八卷

《黃帝雜子十九家方》二十一卷

《泰壹雜子十五家方》二十二卷

《神農雜子技道》二十三卷

《泰壹雜子黃冶》三十一卷敘曰: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疑當作求游)于其外者也。聊以蕩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無怵惕于胸中。然而或者專以為務,則誕欺怪迂之文,彌以益多。非圣王之所以教也。孔子曰:“索隱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為之矣?!边@些書名可表現神仙家的書都是假托于伏羲、神農、黃帝、岐伯等人的;其方術有步引,按摩,服食芝菌,冶煉黃白,以及其他技道;而其要義在于“保性命之真(真即“天”,古真天同音同訓,真即天然,而偽是人為),而求游于其外”。

淮南王最提倡道術,他的《內書》叫做“鴻烈”,而《中篇》叫做“鴻寶”,兩書本是相輔翼的伴侶書,《鴻寶萬畢》之書多說神仙黃白變化的方術,而《鴻烈》之書雖包羅天文、地形以及齊俗治國之道,然而主旨所在實是神仙出世的理論?!兑云房偫ā对烙枴返闹髦荚疲河谎远?,則尊天而保真。欲再言而通,則賤物而貴身。欲參言而究,則外物而反情。這樣特別反復叮嚀,可以想見著作的主旨所在。《要略》又總括《精神訓》的要義云:“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曉寤其形骸九竅取象與天合同,其血氣與雷霆風雨比類,其喜怒與晝宵寒暑并明;審死生之分,別同異之跡,節(jié)動靜之機,以反其性命之宗:所以使人愛養(yǎng)其精神,撫靜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堅守虛無之宅者也。這也正是神仙家的人生觀。我們可用《原道》、《精神》等篇作材料,看看那后來風靡中古時代的神仙出世的思想的大致。

《原道訓》說: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云陵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jié),以馳大區(qū),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今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無垠之門。這里很明顯的提出一個出世的理想。這種理想境界,在《淮南書》中有種種說法。如說:圣人不以人滑(汨亂)天,不以欲亂情;不謀而當,不言而信,不慮而得,不為而成;精通于靈府,與造化者為人。(王念孫說:人者,偶也?!芭c造化者為人”,即上文“與造化者俱”之意。)(《原道訓》)如說:得道者窮而不懾,達而不窮;……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勢而尊,不待財而富,不待力而強;平虛下流,與化翱翔?!枪什灰钥禐闃?,不以慊為悲,不以貴為安,不以賤為危。形神氣志各居其宜,以隨天地之所為。(《原道訓》)又如說:是故圣人之學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虛也。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于遼廓而覺于寂漠也?!枪逝e世而譽之不加勸,舉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榮辱之理;雖有炎火洪水彌靡于天下,神無虧缺于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視天下之間,猶飛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為事也?(《俶真訓》)又如說:所謂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虛;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為復璞,體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塵垢之外,而消搖于無事之業(yè)。浩浩蕩蕩乎,機械智巧弗載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為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抮抱矣?!?

若然者,亡肝膽,遺耳目;心志專于內,通達耦于一;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渾然而往,逯然而來;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損其形骸。不學而知,不視而見,不為而成,不治而辯。感而應,迫而動,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摚寰付鵁o思慮。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涸而不能寒也?!运郎鸀橐换?,以萬物為一方,……休息于無委曲之隅,而游遨于無形埒之野。居而無容,處而無所;其動無形,其靜無體;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無間,役使鬼神。……以不同形相嬗也,終始若環(huán),莫得其倫。(此語出于《莊子》,但在此處似有變化易形之意義。)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至)于道也?!钦嫒酥我玻ù司湟烙衢行8模?。

若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鳧浴蝯躩,鴟視虎顧(此皆當時神仙家所行導引之術),是養(yǎng)形之人也,不以滑心。(《精神訓》)這都是出世的人生觀的理想境界?!叭牖鸩唤?,入水不濡”,“出入無間,役使鬼神”,更是承認此種真人可以有超自然的神力,并且能役使鬼神了。故此種境界,實是神仙家的理想境界。其中稍稍不同之點,只是神仙方術之士重在服食藥物,導引形氣,吐故納新等等方術,期于長生久視,或形解尸化,以成仙人。此種方術皆是外功,所謂“養(yǎng)形之人也”。道家學者受此種思想的影響,而不滿意于此種純用外功的養(yǎng)形方術,故依附老莊的思想,演成一種內功的神仙家言。彼向外而此向內,彼養(yǎng)形而此養(yǎng)神,于是神仙的方術遂一跳而為神仙出世的哲學。

服食養(yǎng)形,冶煉黃金,按摩導引一類的神仙方術,雖然含有不少的幼稚迷信,然而其中事事都含有自然科學的種子,都可說是醫(yī)學、生理學、物理學、化學、冶金學的祖宗。我們試翻《淮南萬畢術》(茆泮林輯本)的殘章斷句,都可以想見此種方術之士確是在那里尋求自然界的秘密,搜集民間的經驗知識,作物理的試探。此種向外的尋求,盡管幼稚荒謬,往往可以走上科學發(fā)明的道路。不但阿剌伯與歐洲的學術史可以證明此義,即論中國古來的一點醫(yī)術藥物學冶金術的知識,其中大部分何嘗不是這班方術之士的遺賜?不幸這種向外的尋求一變而成為向內的冥想,幼稚的物理試探一變而為暮氣的出世哲學,這才是走上萬劫不復的死路上去了。試問“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不學而知,不為而成”,“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損其形骸”,“存而若亡,生而若死”——試問這種理想能帶我們走到那里去?為什么不做活潑潑的人,卻要歆羨那“存而若亡,生而若死”的槁木死灰境界?為什么不住這現實的人世界卻要夢想“休息于無委曲之隅,而游遨于無形埒之野”,“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無垠之門”?

故這種暮氣的出世哲學的完成,乃是中國民族的思想大踏步走入中古世界的信號。這時候印度的宗教還不曾開始征服中國,然而中國人已自己投入中古的暮氣里去了。中國人已表示不愿做人而要做神仙了,不愿生活而愿意“存而若亡,生而若死”了!

這種哲學可叫做精神哲學,其主旨有二:在天地萬物之中,則賤物而貴身;在一身之中,則賤形而貴神。凡惡動主靜之學,厭世無生之論,都附屬于這兩點。

貴生重己之論,本是古代思想的一個重要貢獻;楊朱之書雖不可考了,但我們在《呂氏春秋》里可以看見古代確曾有一種很健全的貴生重己的思想。神仙家到處訪求芝菌丹藥,研究導引養(yǎng)生之法,也可以算是貴生重己的一個方面。道家“賤物而貴身”的思想也可以說是從古代的貴生重己的個人主義變出來的,但越變越遠了?!对烙枴氛f: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則萬物備矣。徹于心術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萬物玄同,無非無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與我豈有間哉?

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耶?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亦得我矣。吾與天下相得,則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

故雖游于江潯海裔,馳要褭(馬名),建翠蓋,日觀掉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抮之音,……射沼濱之高鳥,逐苑囿之走獸,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圣人處之不足以營其精神,亂其氣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

處窮僻之鄉(xiāng),側溪谷之間,隱于榛薄之中;環(huán)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戶甕牖,揉桑為樞;上漏下濕,……雪霜滖灖,……此齊民之所為形植黎黑而不得志也。圣人處之不為愁悴怨懟,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

是何也?則內有以通于天機,而不以貴賤貧富勞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嘗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是故夫得道(疑脫“者”字)己定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同篇又說: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為樂,不以廉為悲?!ト瞬灰陨硪郏ā队[》引作“徇”)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為歡不忻忻,其為悲不惙惙,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

是故有以自得之也,喬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適情。無以自得之也,雖以天下為家,萬民為臣妾,不足以養(yǎng)生也。能至于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樂極矣。這是“賤物而貴身”的理想。我們試用這種思想和《呂氏春秋》的貴生重己的思想相比較,便可以看出中古所謂“貴身”已不是百年前所謂貴生重己了?!秴问洗呵铩返摹百F生”、“尊生”、“全生”,只是要人“六欲各得其宜”,“雖貴富,不以養(yǎng)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故不欲不能全得其宜,便是“虧生”;六欲莫得其宜,而反得其所甚惡,便是“迫生”,迫生便不如死(看第二章)。這還是近人情的人生觀?!痘茨贤鯐返摹百F身”卻是教人排除“嗜欲好憎”,教人“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能至于無樂者,則無不樂”。這才是“自得”。故《原道訓》說: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樂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市牟粦n樂,德之至也。性(今本作通,依《御覽》改)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內者也。故他們所謂“自得”,只是要“得其內”而不問外境是何等樣子。無嗜欲,無好憎,故能“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他們說: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嘗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他們所謂“通于神明”,原來不過希望“同于烏鵲”而已!其實烏鵲與其他鳥獸也不能沒有嗜欲好憎喜怒,也不能不為寒暑燥濕改變其生活狀態(tài)?!痘茨蠒凡辉f嗎?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奮翼攫肆,蚑行蟯動之蟲,喜而合,怒而斗,見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修務訓》)故他們那種無所喜怒苦樂的理想境界,其實還夠不上說“同于禽獸”,只是槁木而已,死灰而已。烏之啞啞,鵲之唶唶,比這強多啦!名為“貴身”,乃至不能下比烏鵲,只可自比于槁木死灰,豈非“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莊子》“天下篇”語)嗎?

他們所謂“貴身”,其實是“賤身”,因為他們所貴的不是身的全體,只是他們所認為“精神”的部分;精神以外的部分都是不重要的?!毒裼枴氛f: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又說: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熬瘛笔鞘裁茨??是一是二呢?這個問題似乎不曾引起多少人的注意。高誘注《淮南·精神訓》說:精者,人之氣。神者,人之守也。又《天文訓》“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高注云:精,氣也。又《精神訓》云:煩氣為蟲(高注,煩,亂也),精氣為人。此語是高注“精者人之氣”的根據。精有微細之意,《莊子·秋水篇》所謂“精,小之微也”。古人相信人得天地之精氣,故說精是人之氣?!豆茏印葮I(yè)篇》也說:“精也者,氣之精者也。”班固《白虎通》的《情性》章說:精神者何謂也?精者,靜也,太陰施化之氣也。象火之化任生也。神者,恍惚,太陰(今本作陽,此依徐乃昌翻元大德本)之氣也。神也是氣。《大戴記·曾子天圓篇》說:“陽之精氣曰神。”《禮記·聘義》鄭玄注:“精神,亦謂精氣也?!薄对姟こ摹粪嵐{:“言其精氣謂之神,神者魂魄之氣。”《越絕書·內傳》說神是“主生氣之精”。精與神同是氣;氣的精微的,叫做“精”;其中又好像有一種主宰制裁的能力,便叫做“神”。古人對于人身只有模糊混沌的知識,故用名詞多不正確,多不耐分析?!痘茨蠒酚谩熬瘛?,有時似一物,有時又似二物。如《精神訓》首段用“精神”和“形體”對舉,則精神似是一物。但《原道訓》說: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二者傷矣?!史蛐握叻瞧渌惨捕幹瑒t廢;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據此,則形與神之間還有第三者,叫做“氣”。這氣是不是“精”呢?平常說“精神”,是不是包括這“氣”呢?總觀《淮南》全書,“氣”似乎可以分作兩事:一面是血氣之氣,近于形體;一面是氣志之氣,稍近于精神,而不即是精神。試看《原道訓》接著又說道: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jié)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丑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趎坎,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見也,呼之而不能聞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應者,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則忘于大,在于中則忘于外,在于上則忘于下,在于左則忘于右。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是故貴虛者,以豪末為宅也。

今夫狂者,……豈無形神氣志哉?然而用之異也,失其所守之位,而離其外內之舍,……雖生與人鈞,然而不免為人戮笑者,形神相失也。氣志有所在,即是“神有所系”;“神為之使”而必須“氣為之充”。“在于小則忘于大,在于中則忘于外,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秱m真訓》也說:夫目察秋豪之末,耳不聞雷霆之音;耳調玉石之聲,目不見太山之高。何則?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這樣看來,精神雖是主使,而神之所注即是氣志之所充。所以我們可以說,當時的人把精神確看作一種精氣;因為有主使制裁的作用,故尊為“神”;因為無形體,故認為一種精氣,故又稱“精神”;精神之所系,也認作精氣之所貫注,故叫做“氣志”,也可稱為“精”?!栋谆⑼ā氛f神是“太陰之氣”,而精是“太陰施化之氣”,同是一氣,其本體是神,其施化之作用是精,合而言之,叫做“精神”。

因為認精神是一種精氣,故神仙家有按摩導引之術,以為養(yǎng)氣可以養(yǎng)神。玄學化的道家嫌此等方術為太粗,故說:若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鳧浴猿躩,鴟視虎顧,是養(yǎng)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他們不滿意于“養(yǎng)形”的神仙家,而主張要養(yǎng)神。養(yǎng)神之道只在排斥嗜欲,無所好憎。他們造出一種很武斷的心理學作根據。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后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誘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原道訓》)“人生而靜”,開口便錯。此等論斷,全無事實的根據,并且和事實絕對相違反,全是主觀成見的武斷。然而此語因為混入了《禮記》的《樂記》,成為儒生的經典,二千年來不但無人指斥,并且成為理學的一個基本思想,豈非絕可怪異的事!以靜為天性,自然要主靜無欲了?!毒裼枴氛f的更徹底了: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此四者,天下之所〔以〕養(yǎng)性(高注,性,生也)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耗。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無以生為者,則所以得修(長)生也。一切所以養(yǎng)生之具,都認為“人累”了;并且很明白的說得長生之道在于“無以生為”了。這都是出世的人生觀。

他們以為這樣排除一切“人累”,可以得長生,還可以知道過去未來?!毒裼枴氛f:使耳目精明玄達而無誘慕,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寧充盈而不泄,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則望于往世之前,而視于來事之后,猶未足為也。豈直禍福之間哉?這是妄想作未卜先知的仙人了。此種前知的妄想,與上文所引“入火不焦,入水不濡”、“出入無間,役使鬼神”的夢想,都是這出世的人生觀的理想境界。

這種人生觀不想做人而妄想做“真人”;名為“貴身”,而其實是要謝絕“人累”而做到“無以生為”的境界?!毒裼枴氛f的最沉痛:吾處于天下也,亦為一物矣。不識天下之以我備其物歟?且惟(雖)無我而物無不備者乎?……其生我也將以何益?其殺我也將以何損?這是“貴身”呢?還是“賤身”呢?又說:夫造化者既以我為坯矣,將無所違之矣。吾安知夫剌炙而欲生者之非惑也?又安知夫絞經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

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類,猶吾死之淪于無形之中也。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眾;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于〕其間者乎?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猶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為盆盎也,與其未離于地也無以異。其已成器而破碎漫瀾而復歸其故也,與其為盆盎也,亦無以異矣!這樣哀艷的文章,發(fā)揮一個最悲觀的人生觀,而出于一個安富尊榮的王者的書里,這是何等重要的時代象征!我們試回想幾百年前的儒者教人“知其不可而為之”,教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教人“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試回想不過一百年前的《呂氏春秋》“天下莫貴于生”的人生觀——我們試一比較,便不能不感覺這一百年之中世界真大變了,中國真已深入中古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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