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厘頭有六百,我和梁委員均分,可以得三百。正額厘頭之外還分了六百多塊。借了人家五百元,兩個月的利息要三十元。我這回可以賺得三四百元的樣子。還有李官進和廖均昌兩家至少每人也要敲他一百塊。那么到年底的生活費就可以維持下去了。到十二月間發(fā)行第二次的公債票時,就可以多弄些錢來過年——過一個舒服的新年吧!老梁那個人尖利得很,到第二期的公債我還是運動改南路委員吧,就多花些錢也不要緊,南路的幾村有錢的人比較的多?!睔w給政府專賣后的鴉片的價錢比二三年前貴加數(shù)倍了。陳仲章的鴉片癮是很夠程度的了,每天沒有二塊錢的煙膏是不能過癮的。其實他和阿歡的生活費并不要多少錢,他所擔心的,他極力籌謀的還是他每天吃的鴉片的代價。二個月前答應買給阿歡的高跟皮鞋至今還沒買成功。
“我今晚上就把皮鞋買回給阿歡,她一定像小孩子般的歡呼!”他站在一家洋貨店門首躊躇了一回。
“我是這世界中最無用的人!漫說事業(yè),就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圓滿的維持下去。我是像糞缸里的蛆蟲一天在蠢動,什么事也干不來!但除了做這種欺騙事業(yè)的委員以外,我真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了。干下去吧,再沒有法子,這是境遇逼著我干的。夢想做宗教家,夢想在社會上留點名譽,那都是迂腐無聊的。在傳道學校時代他們是過信我了,我也過信自己了?!?
阿歡有二十三四歲了,不算個美人,也不見得伶俐有學問;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像個小孩子常發(fā)她所特有的天真爛漫的脾氣,其次是因為阿歡對他的濫愛女性癖不生嫉妒,也不追究。他和她同棲了半年,才知道她感受了男性的病毒,患了肺結核癥到第二期的了。有姑息的仁愛的性質(zhì)的他,覺得阿歡的身世太可憐,再不忍把她遺棄了。和她同棲了兩年余。最近這一年來他和阿歡共度了最無聊賴、最貧寒的生活,阿歡不單無半句怨言,他沒有錢吃鴉片時,阿歡還拿出幾套衣裳來叫他送到當?shù)昀锶ァ?
“除了她的前半段的墮落的歷史,除了那種不治的病癥,阿歡可以說是我的愛人了?!彼爰按艘粚?,他的眼睛很奇妙的滿蓄著淚珠兒。
行出了村街,他走到一個黑暗的曠場中來了。他覺得他和阿歡的同棲生活完全是詩的生活,小說的生活。
“真怪!怎么今早起來特別的高興,不像平時那樣的只呆坐著不說話了。”
“我嗎?”
“真怪!你這幾天的樣子看得出來的高興?!?
“你真的看出了我近來有點高興的樣子么?”
“好幾天不見你的笑容了。你今天早上這么早起來,洗了臉,不是一個人在唱贊美歌么?”
“你也知道贊美歌么?在什么地方學唱過來么?我竟不知道你也會唱贊美歌!”
“你太看小了人了!我小的時候也到過禮拜堂去聽過禮拜日學校的課。禮拜日學校的英文我都知道喲!SundaySchool!”阿歡說了后,歪著頭笑了。
“那末,知道的你唱一首聽聽?!?
“那忘記了!耶穌教的贊美歌,什么‘阿門’,最討厭!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該知道有贊美歌的。怎么你也認得耶穌呢?”
“為什么?”
“像你對女性沒有一點信用,今天愛上這個,明天愛上那個的人,耶穌是不喜歡的,耶穌是不喜歡你這樣的人!”
“我不是早向你說過么?我從前是個信仰很深的教徒,從前我也曾在禮拜堂說過教?!?
“是的,你說過,你是扯謊的!哈哈哈!你會說教,像你這般的人……”
“你不相信么?我真的說過教來。贊美歌我唱得最好,誰也趕不上?!?
“真的也未可知。但怎么我們共住了兩年不見你唱過一回贊美歌呢?”
“唔,耶穌么?耶穌那些東西早忘記了!沒有飯吃,找不到飯吃,早把耶穌忘記了!”
“但是,你那幾本圣經(jīng)不是很珍重的保存著么?”
“是的,我也不知道什么緣故?!?
“你怕許久不讀圣經(jīng)了吧!”
“是的,圣經(jīng)是有希望的人讀的,是有錢的人讀的。我是沒有希望了的人,我是個窮鬼……”
“清早起來,快不要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但是我每思念到我的前途,我們的困苦,我覺得很傷心,也很悲哀。”
“我還不是一樣!我常一個人傷心,你出去了那里知道?我怕你有一天不要我,離開了我,那我這條性命就完了。我每次設想到這層,我真的傷心到不得了。”
“你只一個人愛瞎猜。你看我是這樣的人么?”
“真的?真的不討厭我?那我真歡喜!我只怕你討厭了我,不理我,再娶一個?!蚁胛胰绻苌鷤€小娃娃,那就……”阿歡說到這里流下淚來了。
“……”今年的正月間,阿歡有了六個月的身孕了。有一天的晚上,兩口子因為很無聊的事吵了起來。阿歡說了一句糟蹋了陳仲章的話,他一腳的向阿歡的橫腹部踢去,那晚上阿歡就流產(chǎn)了。
“不生下來也算了。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未免太可憐了。那個娃娃是不該生下來受罪的,我們也沒有福氣享有小孩子!我怕再不會生育了。你還好些,你家里還有一個女兒?!卑g早知道仲章和徐玉蓮的關系了。
“阿歡,你說些什么?我家里的還不是和別人一般的?!?
“但是有血緣關系的還是親愛的。只有我一個人,在世界里只一個人,將來是沒有人睬,沒有人理的!”阿歡的眼淚又撲撲簌簌的落下來。
“你總愛說這些無聊的話,叫人聽見了不歡樂。你放心吧!無論到什么時候,我們都不離開的,到死都不離開的。你放心吧!”
“但是你這個人說話是很隨便的??茨愫軔畚液芟矚g我的了,但忽然又罵起我來,打起我來了。你這個人的脾氣真怪,誰都捉摸不到,你對我像愛雞愛狗般的在拚命的愛著,但忽然的又想把它們殺死。我真有點怕你,怕你的心靠不住。什么時候卻不曉得,到那時候你一定不要我的!”
“真的對不住你了!我這怪脾氣怕難改了。我不是不知道不應當這樣的對待你,但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的會給氣你受。一時間自己覺得很喜歡了,但只一瞬間又覺心里異常的不好過就急怒起來。這種性質(zhì)像是我的父親遺傳給我的。真是對不住你了。我這怪脾氣怕今生今世改不掉的了?!?
“是的,你愛我的時候,真是比別人不同的愛法,比別人三倍四倍的愛我。但你發(fā)惱的時候的樣子我真的怕看,我寧可死了,真不愿意活著看你的難看的臉色。你也是個很可憐的人,你自己常在磨滅自己,自己討苦吃!”
“答應了你的皮鞋還沒有買給你呢?!?
“沒有錢不要買吧。還是你該縫件長衫了。你看,當一個委員穿著這一件褪了色的舊袍子東跑西跑太難看了。你有錢還是縫件新的夾袍子穿上吧,下鄉(xiāng)去時,外觀上也好看些。你看,這袖口上快要破爛了……”
“這些東西慢說吧。只要我們很和氣的,沒有疾病的同甘苦,那就沒有錢也是幸福的,到什么地方去都是幸福的。”
“我還不是這樣想。你這顆心以后不要盡跑向外面去,在家里多把歡喜的顏色給我看,那就沒有錢,沒有一點東西買給我,我也很快活的,感激你的?!?
“你不嫌我窮么?”
“唉,貧窮是各人的命運,勉強不來的。我不嫌窮,我只恨沒有人愛我,真的,我有生以來沒有領受過人的真心的愛。真心愛我的人,你算是第一個……”
“你真的這樣喜歡我愛你么?”
“無論那一個女人還不是一樣!女人所希望的就是丈夫的真愛!”
“那我真感謝你了,阿歡!我有了你,可謂不虛生了?!?
阿歡又像有所棖觸,從懷里取出一方手帕在揩淚,陳仲章只默默的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