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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因溺愛抱恨入重泉 悔求婚含羞歸故里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那個林賽姑也是老天生材,偏偏將他的眉目安置妥貼了些,又不幸遇著那個糊涂昏聵的祖母;又因為迷信上面,叫他改作女裝,他于是不知上進,便想藉他這副面孔,處處思量去偎香倚玉。一個趙瑜還不足,又加上一個蘭芬,由是膽子愈粗,心志愈大,以為世間凡有些美麗女子總該為己所有。不料那個芷芬年紀(jì)雖輕,性情卻與尋常女子不同,任你百般向他纏障,他簡直是個不聞不見,弄得賽姑沒法。無奈他淫心不死,可巧那一天蘭芬又拿著話來審問他,他一時高興,便吞吞吐吐的故意說成個已經(jīng)同芷芬有了曖昧。其實他也不過要在蘭芬面前賣弄賣弄,哪里會想得到今天蘭芬轉(zhuǎn)和盤托出,用著他審問賽姑手段又來審問芷芬呢?依人間的法律,與上帝的裁判,那一柄九獅寶刀便該照著賽姑腦袋,伶伶俐俐的劈做兩半,方才大快人意。

無如那時候芷芬的刀剛剛舉起來往下直劈,蘭芬見這模樣,頓時把酒都嚇醒了,三腳兩步躥至芷芬身旁,也顧不得甚么,嘴里只喊了一聲說:“妹妹這個可使不得!”那一雙手便緊緊奪住芷芬臂膀。然則照這樣看起來,賽姑簡直是沒有性命之憂了,若使果然如此,豈不是更長了那一班輕薄少年的氣焰,以后格外要無緣無故去污蔑人家了!

誰知那個當(dāng)兒,蘭芬攔得快,芷芬的刀下去得也快,賽姑可巧還跪在地板上,要逃也逃不及。算是他人急智生,忙舉起雙手來抱著頭,意思想用他這副皓腕去同那刀鋒放個對兒,看是誰長得結(jié)實些。說時遲,刀鋒離他的額角只差得一二寸遠;那時快,賽姑猛將頭偏得一偏,只聽得噗哧一聲,那面刀鋒已砍入賽姑的右臂,穿的衣裳又薄,這時候就全虧著蘭芬奪住他妹妹臂膀的功效了。芷芬下手雖猛,終究被蘭芬牽掣著,不曾將賽姑的右臂砍斷。只見血雨橫飛,羅衫盡赤,樓內(nèi)樓外大家一聲吆喝,頓時鬧得沸反盈天起來。賽姑哪里還顧得疼痛,知道禍?zhǔn)乱殉?,不敢怠慢,忙忙的立起身子,趁他們姊妹忙亂之中,一溜煙躥得下樓。那個小婢蘋兒也不知他們?yōu)樯蹙壒?,忽然的會動刀動槍,不由一路喊得下樓。其時繆老夫婦尚未入寢,蘭芬的母親房里還有幾位女眷坐在那邊閑話。聽見這樣消息,大家嚇得索索的抖,你攙著我,我扶著你,連外間的仆婦們都一齊擁到樓上探問緣故。

第一個便是繆老太爺大踏步跨入房門。只見他女兒芷芬臉上氣得鐵青,手里還執(zhí)著那一柄明晃晃的寶刀,左顧右盼,像是尋覓人的光景。要走又走不脫,因為他姐姐蘭芬匍匐在地,使勁抱著他的左腿,連哭帶勸。話又聽不明白,連忙吆喝著問道:“好好的你們鬧的甚么?自家姊妹,有甚么話不可以好生講得,要這樣持刀弄杖則甚?芷兒難不成是瘋顛了!”芷芬眼見他父親進房,又看見眾多內(nèi)眷都擁擠在一處,賽姑的影子又不知去向,方才將刀擱在桌上,指著他姐姐,向眾人說道:“這都是我這好姐姐作成我的,他不知打哪里弄來一個喬裝的男子混入我的臥室罷了,他又編派我好多污穢的話。我原打算將這男子砍了,然后再同姐姐講理,他又護著他,不讓我結(jié)果那廝性命,那不是要將我硬生生的氣死了!”說著也就潸然淚下。

這時候蘭芬見有許多人進來,心里又羞又急,已經(jīng)放開芷芬,站在一旁,只是嗚嗚咽咽的痛哭。眾人雖然聽見芷芬這樣說法,一時間總摸不著頭腦,只管呆呆的互相廝望??娎咸珷敿钡溃骸斑@話打哪里說起?你說的這男子究竟是誰?此時藏在哪里呢?”芷芬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還有誰呢?便是今天接來的那個林家小姐!誰知他竟不是女子,是裝著這模樣出來騙人的。”繆老太爺聽見這話,不由怒發(fā)上沖,虎吼了一聲,兀的向桌上奪過那柄寶刀,從人叢里去尋覓賽姑。大家慌忙讓開來,四下里尋覓了一番,哪里有賽姑的影子?繆老太爺嚷著尋著,趁著月光一徑趕至樓下。眾多仆婢也就隨著下來,早有一個仆婦尋至后面那個小院里,見后門業(yè)已洞開,地上還有斑斑駁駁的血跡,喊著說道:“走了走了,你們看他不是打從這一路逃出去的!”繆老爺仔細向院中一望,見人已逃走,沒處追趕,忍著氣重行折轉(zhuǎn)身軀,大踏步上樓,將刀摜在一邊,雙腳亂跳,喊道:“反了反了,目前世界,竟有這等妖人,做出這樣怪事!”又望著芷芬說道:“好兒子,橫豎你也不曾受了他的玷污,我們也不怕這廝跑上天去。他的老子現(xiàn)在督署里做事,這是我知道的,我也放不了他!今夜且饒他再活一夜,明天我去尋他老子講話,他不將這無恥的兒子交給我辦,我也不得干休?!笨娎咸珷斠幻嬲f,一面氣得喘吁吁的,直摩著肚皮嚷痛。

芷芬也不開口,轉(zhuǎn)是芷芬的母親梅氏冷冷的說道:“我家芷兒呢,總算是有志氣的女孩子,他一經(jīng)知道這樣事,他就使刀弄杖的鬧起來了。但是我就不解了,我家大小姐自從在那鎮(zhèn)市上將這‘林小姐’救得上船之后,難道到了今日,還不知道這‘林小姐’是男子不成?”梅氏說這話時候,只管拿眼溜著范氏。不防這一句話,轉(zhuǎn)提醒了繆老太爺,跳起來嚷道:“不錯了,不錯了,蘭兒你既然知道他是男子改裝,怎么也幫著他欺騙別人,不叫你妹妹知道呢?我不知道你是安的甚么心兒!總而言之,你是打從我家嫁出門的,別的尷尬事體料想干不出來,但你不預(yù)先替他說明,你也算不得是個清白無私了。我且問你,他這喬裝,你幾時才瞧破他形跡的呢?”繆老太爺接連問了兩句,蘭芬只不敢開口,只有抽噎哭的分兒。這時候論大家心理都還明白,也不敢替他說破。座中惟有他母親范氏格外氣得難受,回想今天早間蘭芬在房告訴自己的話,說芷芬已經(jīng)同人家男子有了曖昧的事,這不是分明指的賽姑!我一時糊涂,就不曾想到這里,還百般的去告訴別人。如今弄出這般交涉,不想芷芬還是清白之躬,我這女兒蘭芬卻就不得而知了。梅氏太太他那話兒,分明譏刺著我們母女,幸喜老爺還不曾聽得明白,萬一再被老爺悟會出來,重行申飭幾句,我這面子如何得下?范氏越想越恨,忙忙的走至蘭芬面前,將他扯了一把,說道:“你在這里哭甚么呢?你也是出于無奈,不見得早就知道這林小姐是男子改裝來的。你讓妹妹息一息氣,你還是到我房里去安歇罷。早知道如此,我該不讓你們一齊上樓,倒也罷了?!?

蘭芬也知道他母親的用意,只得含羞帶淚,跟著范氏一齊下樓走去。此處那些親友內(nèi)眷想起日間范氏所說的話,大家暗暗議論,覺得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分明他是妒忌芷芬,不惜拿話去誣蔑他,此時轉(zhuǎn)弄到自家女兒身上去了。大家又早知道賽姑在陶公館里住了有好多日子,都同蘭芬宿在一處,其中情形不言而喻。然而這時候卻沒有人肯說出來,不免又勸慰了芷芬一番,然后將繆老太爺夫婦扯得下樓??娎咸珷斂诳诼暵曋灰ネ忠A拚命,這且緩表。

且說那個林賽姑當(dāng)時猛被芷芬一刀砍下來,并不覺得疼痛,只覺得右臂上像水一般不知流出些甚么。性命要緊,還怕芷芬刀鋒再下,人急計生,趁蘭芬攔著他妹子時候,一溜煙徑向樓底下逃走。本待向外間奔走,又聽得遠遠喧嘩聲音,知道已有人報了消息到內(nèi)室去了,萬一瞧見他們,還怕被他們捕獲。驀然一個轉(zhuǎn)念,想到前次初上這樓,曾經(jīng)看見后院里有一道小門通著外間街道,此時也顧不得吉兇,穿花拂柳,一氣跑入后院。月光底下,看見那道后門雖然關(guān)著,卻不曾落鎖,忙走近前,拔開門栓,“呀”的一聲,賽姑便躥身而出。其時已有二更時分,所幸街上行人卻不甚多,縱有些人瞧見他這樣打扮,覺得一個孤身女子,又沒人在后跟隨,心慌意亂的匆匆直往前走,也就不免竊竊私議。賽姑也不理會,轉(zhuǎn)彎抹角出了大街方才認(rèn)出路徑。此地原離自己住宅不甚過遠,隨又一口氣跑到門首。

門房里坐著兩個爺們,忽然看見賽姑單身回家,大大吃了一嚇,忙趕著上前慰問。早見賽姑面色雪白,那一件淡青秋羅夾衫上,右邊已染著像猩紅一般。內(nèi)中一個年紀(jì)老些的仆人忙驚問道:“哎呀,小姐怎么樣了?這不是被人砍下臂膀來了?”這句話不打緊,才提醒了賽姑,忽覺得右臂上疼痛非常,頓時嚶嚀了一聲,不由直跌下去,再也扶不起來。嚇得兩個仆人索索的抖個不住,連珠價叫起苦來。那個林福正躺在門房里吸那烏煙,聽見外間嚷鬧,忙走近前探問。見這模樣,也嚷著說道:“這個如何是好?分明小姐在路上遇見強盜了!這傷痕委實不輕,先前我們這里,早已打發(fā)轎夫去接,如何不見他們回來,轉(zhuǎn)是小姐獨自歸家?其中情事,真?zhèn)€叫人測摸不出?!闭诨ハ囿@疑,驀的看見門外四個轎夫,抬著轎子一步一顛的直望里走。先前跟隨賽姑出去的那個小婢也是垂頭喪氣,跨門而入,一眼見賽姑躺在地上,只才掉轉(zhuǎn)頭向那些轎夫埋怨道:“我的話如何?依你們還想在那邊老等,即使等到此刻,哪里去尋覓小姐呢?”林福見那個小婢還在這里閑話,不由急著問道:“你們難道全是死的?怎么有轎子不請小姐去坐,轉(zhuǎn)讓小姐孤身在街上行走,以至出了這件岔事?你們還款款的押著這轎子開心,如今小姐已經(jīng)弄成這個樣兒。這種干系卻不與我們相干,停會子看老太太可肯饒你?!?

那個小婢先前還不知道他家小姐已受重傷,林福在那里講話時候,他也不曾留心,及至走近賽姑身旁一瞧,見他血染衣襟,閉目無語,方才嚇得哭出聲來,說:“我哪里知道呢?晚飯之后,我只見我們小姐同他家小姐坐在一處,后來便又同著陶府大少奶奶一齊上樓去了。我剛在那幾位管家奶奶房里坐著,不到半點鐘功夫,忽然聽見后樓上大鬧起來,說是他家小姐同我們小姐鬧反了臉,我們小姐氣得打從后門走了。這個當(dāng)兒,他家老太爺同老太太們又都鬧得上樓,便有人告訴我,叫我不必在這里等候小姐,不如押著轎子回公館罷。這幾個轎夫不肯相信,還抱怨我說沒有的事,是我硬逼著他們回來。我以為小姐回了公館罷咧,這膀臂上如何會有這樣傷痕呢?”

林福聽那小婢的話,不由想了想,只管點頭暗暗說道:“我知道了,原來這傷痕并不是遇著強盜的,他家小姐反臉的緣故,照這樣看起來,大約可以不言而喻了。如今且不講別的,煩諸位弟兄們貴手,先行抬過一張睡椅來,將小姐輕輕扶得上去。大家抬著送入上房里,好讓老太太同少奶奶他們商量診治,這是遲誤不得的?!北娖腿诵Φ溃骸傲侄斢謥砣⌒α耍〗闶俏磺Ы?,平時我們都遠著他,不敢同他親近。這一會子不顧嫌疑,又叫我們動手動腳去抬小姐起來,萬一被老太太知道,怕不要將我們罵個臭死!這位姐姐在這里呢,叫他去扶小姐罷?!绷指Pχ蛩麄冞艘豢冢f道:“你們休得取笑罷,甚么‘千金’呢,停一會子怕就要改成‘萬金’了!我同你們拍一個巴掌,若不是小姐裝這‘千金’樣兒,今夜也不會鬧出這大亂子。你們又明知小姐的根底,虧大家還忍心拿這樣話去奚落他!你看這位姐姐只有索索抖的分兒,他哪里還有這力量去抱小姐?說不得大家辛苦辛苦,將來在老爺面前,我自然會替你們說話就是了?!闭f得眾人都笑起來,于是果然在門房里抬出一張睡椅,大家七手八腳將賽姑扶上椅子,一路吆喝著送進去了。那個小婢也淌眼抹淚的在后面跟著。

且說林府有一種規(guī)矩,每逢林氏老太太將要就寢之前,幾個媳婦們必須到房里走一趟,名目上是特請晚安,順便陪婆太太講幾句閑話,必定等到林氏上床,分付他們各散,他們方才敢回寢室。今天晚上,林氏因為賽姑未曾回家,放心不下,便多坐了一會。先是舜華偕著玉青進房,林氏開口便問:“可曾打發(fā)轎子去接賽兒沒有?”舜華笑回道:“轎夫早就去了,至今還不曾回來,想在那邊等候賽兒耽擱了?!绷质下犃?,不由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說道:“依我的主意,便不打發(fā)轎夫去接也罷,他們小姊妹們定然合得來,方才如此親密,管許他們那里留著不放。我們巴巴的硬叫人去接,倒像別有用意似的。一者賽兒不大愿意,二者繆二小姐也不歡喜。這話卻也難說,兒子是你們養(yǎng)的,我再出些主意大約總不及你們主意的好?!绷质险f完這話,便就懶懶的躺在床上,免不得唉聲嘆氣。舜華剛待再拿話去解釋,不防書云小姐已盈盈的走入房里,見舜華同玉青坐在一邊,便笑著說道:“畢竟你們可曾打發(fā)轎子去接賽兒不曾?論時候也該回來了,怎生還沒有一點消息?一樣你們不曾分付轎夫,單拿這話來哄我,亦未可知。”書云小姐還待再往下說,舜華同玉青只管望他擠眉弄眼,又連連的擺手。書云小姐悟出他們意思,連忙截住了,不再說甚么。大家互相廝望,又默默的坐了好半晌。

其時夜色沉沉,萬籟寂靜,壁上掛的那面大鐘早“鐺鐺”的鼓了十一下子。書云小姐見林氏又不肯睡,只躺在床上不大理會他們,知道林氏心里不大快樂,便搭訕著站起身子,親自向茶桶里倒了一鍾釅茶,捧至床側(cè),低聲說道:“婆婆請吃一杯茶,依媳婦們意思,還該早早休息了罷,沒的失了眠倒值多了。賽兒早遲總該一定回來的,他是不肯回來,轎夫他們總不能陪著他在人家等候一夜。”話未說完,林氏早撅起身子,憤憤的坐在床沿上,指著書云小姐說道:“沒的把你膩煩死了,賽兒他回來怎么樣,不回來又怎么樣?便是人家留著他在那邊過一宿兒,道不得個便有甚么意外變故發(fā)生出來,像你們這樣不放心似的,將來最好他鎖在臥房里,不許他出門行走一步,那時候真?zhèn)€將他當(dāng)做‘千金小姐’看待起來,才算稱了你們的心愿。我總不信他就同繆府二小姐……”

林福當(dāng)時命人抬了賽姑,自己也顧不得甚么內(nèi)外,連忙的三腳兩步跨入上房,掀起林氏房門簾,便在林氏說到繆二小姐那句話的當(dāng)兒,猛的失聲說了一句:“老太太,我們小姐回來了!”林氏笑道:“才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剛在這里提到他呢,你們就讓他進來罷了,又何必累及你林二爺巴巴的來告訴我們?!绷指S值溃骸靶〗悴皇呛煤没貋淼?,身上的傷痕很重,適才跌倒在門房外面,小的分付他們用椅子抬進來了?!绷指傉f到這里,已聽見外間吆喝聲音,那個小婢嚇得抖戰(zhàn)戰(zhàn)的,直向房門里邊走入。林氏同書云小姐他們驟然聽見林福這句話,一點也摸不著頭腦,直嚇得各各站起身來向外邊瞧看。林氏連哎吆兩個字都叫不出來,連爬帶跌直跳下床。玉青忙上前一把將他攙著。這時候賽姑已抬至房內(nèi),幸喜他還省得人事,雖然睡在椅子上,拿眼將他祖母瞧了瞧,不禁流下滿臉淚痕,想將身子坐起來,哪里能夠動彈?只有哼的分兒。林福早移過一張電燈來,向賽姑身上照看。林氏一干人只見他右臂上染得通紅,那血跡淋漓,還一陣一陣的向外間浸沁。書云小姐同舜華早放聲痛哭,林氏本來病體虛弱,受了這一重恐嚇,哭也哭不出,一時氣堵住了,兩眼反插上去,即刻平空栽倒。玉青支持不住,聽見撲通一聲,大家格外驚慌,哭著鬧著又來攙扶林氏。

其時內(nèi)外人等都得了這個消息,大家都擁得進房,走上幾個女仆,從百忙里將林氏抬得上床,捶的捶,捻的捻,好容易才將林氏喚醒。一面命人去灌姜湯。舜華盡抱著賽姑,一聲兒一聲肉的痛哭。書云小姐忙忍住了眼淚,向林福說道:“此時沒有別的法兒,你就快到督署里去將他父親請得回來,并告訴他父親,趕緊向醫(yī)院里延聘一位西醫(yī)過來診視,萬萬不可遲誤!至于小姐今夜出的這事,究竟還不知為的甚么緣故?”一面又喚跟隨賽姑出去的那個小婢,問他小姐好好在繆府上吃酒,怎生鬧出這樣事故?那個小婢只是哭哭啼啼的,依然將他在門房里說的那番話告訴了書云小姐。書云小姐一時雖不完全明白,心里卻已猜到十分七八,只嘆了一口氣,也說不出甚么。

林福剛待出去,重又說道:“大少奶奶也不必著急,小姐原是一個人逃回來的,我們先前還疑惑小姐在路上遇了強盜,后來經(jīng)這大姐告訴我,說小姐原是在繆府上鬧出來的,小的這會子先到督署里請老爺去,然后再攏一攏繆府上,其中情節(jié),或者可以探聽的一二,回來時候再稟覆老太太同大少奶奶罷?!睍菩〗泓c了點頭,林福然后飛步出外去了。房里的內(nèi)眷,春鶯同一干仆婢們圍著賽姑椅子,像個大栲栳圈兒,互相咂嘴咂舌,私地議論。玉青走過來俯著身子,輕輕向賽姑詢問,問他這刀傷是被誰砍了的?賽姑盡著流淚,一句也不答應(yīng)。書云小姐發(fā)恨說道:“玉姑娘你盡管向他絮聒則甚,他這傷痕,自然是他自家尋出來的,你叫他能說甚么呢。唉,早依我一句話,何至弄到這步田地!”說著就用手去脫他那衫子。才一近身,賽姑不住的嚷痛,書云小姐忙縮回手,望著春鶯發(fā)話說:“你盡在這里白瞧又有甚么益處,還不快替我取一柄剪子來,如今只好將這衫子剪開了罷!”春鶯答應(yīng),忙轉(zhuǎn)身取了剪子,遞入書云小姐手里。書云小姐咬著牙齒,輕輕將那衫子剪開,只見他右臂上面有一二寸的創(chuàng)口,不住的還流血出來。舜華同玉青在旁邊望著,只嚇得滿眼垂淚。書云小姐恨道:“虧這人狠心,下這樣毒手!”又抬頭向舜華問道:“我記得大前年他父親在外間帶回一包金瘡藥,是交在你手里的,你快向房里去尋一尋,將這創(chuàng)傷裹護起來方好,不然,若是透了風(fēng)進去,那可就了不得了。”舜華聽見這話,含悲帶淚,飛也似的跑向自家房里去尋那藥。

誰知尋了半會,心里越急,越是想不起擱在哪里,依舊空手跑得轉(zhuǎn)來,告訴書云小姐這話。書云小姐急道:“罷罷,不必耽擱了,你們有爐里的香灰,先撮一包來使用罷?!北娙嗣Ψ诸^去取香灰。不多一刻,倒捧了好些香灰進來。大家又忙著尋布條子,正鴉飛雀亂的鬧著,猛聽見外間嚷著老爺進來了。書云小姐早看見耀華跑得滿頭的汗,慌慌張張的只問:“怎么樣了?”身后又跟著一位黃頭發(fā)的洋人。耀華向眾人擺擺手,說:“醫(yī)生到了,你們權(quán)且讓一讓?!闭f著便請那洋人進房。那位西醫(yī)原是法國人,在城里同仁醫(yī)院里開診。耀華聽見林福的稟報,自家連轎子都等不及,隨即出了督署,親自向同仁醫(yī)院去將這位西醫(yī)請來。西醫(yī)走得近前,低下頭去,用手將賽姑的傷口按了按,又命人端過一盆冷水,輕輕用布將血跡揩拭干凈,兀的站起身子,用他那不成文法的中國話向耀華笑說道:“沒有事,沒有事,這傷口雖深,并不曾損及里膜,敷上我的藥去,包管兩個星期可望痊愈。你們大家不必著慌?!贬t(yī)士說完這話,眾人聽了方才有點笑容。這時候那醫(yī)士將手續(xù)一切做完,又拿眼不住的向賽姑胸口瞧看。只見賽姑上身脫得精赤,只輕輕束了一幅粉紅肚兜兒,肌理瑩潔,粉白無瑕。耀華剛待請那醫(yī)士向外去坐,那醫(yī)士卻不肯走,轉(zhuǎn)向耀華笑問道:“小姐今年青春多少?”耀華答道:“小女今年十六歲了?!蹦轻t(yī)士將眉頭皺得一皺,說:“小姐的創(chuàng)傷原沒有大事,但是小姐目下已屆成人之期,如何這兩個小乳頭兒依然含苞未吐?他這身體發(fā)育上很是危險,不知小姐按月的‘月信’可曾來了不曾?”醫(yī)士說這一句話不打緊,早將房里的仆婢引得一個個的掩口大笑。

耀華也忍不住笑,剛待拿話來掩飾,忽見林福已匆匆的走得進房,倉皇失措的向耀華說道:“回老爺一聲,小姐今晚鬧的這件禍?zhǔn)潞艽罅耍 币A吃了一嚇,書云小姐同舜華一干人也就怔怔的聽著他說。林福又接著說道:“原來小姐的喬裝已被繆家二小姐瞧破,我們小姐不知道輕重,兀自去調(diào)戲他。繆二小姐性情又烈,武藝又很了得,登時拔出刀來,幾乎將小姐砍死了,幸虧陶府大少奶奶攔得飛快,才僅僅的傷了我們小姐右臂。聽說這時候繆老大人非常忿怒,總在明天要來同老爺講理,還待向軍政署里去告老爺一個‘治家不嚴(yán)’的罪呢!”林福剛說到這里,書云小姐早望著舜華他們,將雙腳一頓,冷笑說道:“我的話何如?如今可是鬧出來了?!边@時候林福說話又急,喉嚨又提的高,林氏剛才醒轉(zhuǎn),正自放心賽姑不下,只恨自己一時癱軟,坐不起身來。耳邊忽然聽見林福這一番言語,懊悔不迭,心里仿佛萬箭攢刺的一般難受,只得閉著眼裝做不曾聽見。不防備這時候耀華雙腳齊頓,急得嚷道:“壞了壞了,我早就叮囑你們,賽兒年紀(jì)一天長似一天,他又生得聰明,甚么事兒他不理會得?恐防一旦同別人家女孩兒鬧起交涉,我這臉面還是要不要?你們一味的拿話敷衍我,通沒有個正當(dāng)辦法。這小畜生竟不顧利害,忽然做出這樣不尷不尬的事體。他這一會子若是死了,是他自作自受,也抱怨不到別人。只是我呢,明天那個繆老太爺當(dāng)真來同我辦這交涉,我還拿甚么面目去見人呢!委實是家門不幸,偏生這奇奇怪怪事跡,都出在我們這里,那些婆婆媽媽的話如何可以信得?為甚么好好的要裝做女孩子,就易長易大的了?照這樣鬧法,便是絕了后代也好,還不至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房里一干人見耀華十分著急,都鴉雀無聲的,不敢上前勉慰。

誰知林氏已經(jīng)聽得明白,覺得耀華的話分明句句是埋怨自己,思前想后,也悔不該老遠任著賽姑喬裝。千不合萬不合,昨天為這件事,還同大媳婦鬧了一場意見,可想大媳婦他們的見解畢竟比我高得許多;又知道繆老太爺明天要來同耀華評理,這事果然鬧出去,與耀華的聲名很有干礙。論起罪魁來,都是我做祖母的過于溺愛了孫子不好。于是又羞又急,又不能再幫著賽兒去堵塞別人的嘴,總恨賽兒不能替自己掙氣,公然人大心大,竟做出這樣事來。在這個當(dāng)兒,驀然喊了一聲:“賽兒你好……”底下的話再說不出,已是舌干口澀,臉龐上一陣紅光,雙眼反插上去,那喉嚨里的痰聲仿佛是拽鋸子一般,呼拉呼拉的響個不住,筋骨抽搐,手足厥冷,業(yè)已去死不遠。無如當(dāng)時眾人都注視在他們父子身上,并不曾理會林氏。還是春鶯無意中掉頭望了望,瞧出這樣神情,不禁大驚小怪的叫起來,說:“少奶奶們,快來瞧瞧老太太罷,怕老太太要不好了!”眾人聽見這話,仿佛兜頭震了一個焦雷一般,忙亂著擁到林氏床前。舜華上前哭喊了幾句,林氏已是不能答應(yīng),口里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了。書云小姐急忙招呼林福,說:“趁著外國醫(yī)士在這里,快請過來替老太太診一診脈,看有救沒有?”林福隨即告訴了那個醫(yī)士,那個醫(yī)士分開眾人,走近床側(cè),命人點了一枝蠟燭,向林氏臉上一照,然后伸手摸著胸口,兀的退了幾步,悄沒聲的說道:“不濟事了,沒有救的法子,替他預(yù)備預(yù)備后事罷?!闭f完邁開大步直向房外行去。林福趕著送出來。此處眾人聽了醫(yī)士的話,一齊放聲大哭。仆婦們早跳上床,替林氏將一頂紗帳子打脫了,將林氏身子好好扶正睡下,只聽得一口氣不來,早就嗚呼哀哉了。

林耀華眼睜睜的站在房里望著,見母親已經(jīng)咽氣,只跌腳說了一句:“這不是要我的命了!”說畢也就放聲大哭。書云小姐同著舜華玉青都跪在地下痛哭不止。耀華拭了拭眼淚,急著向舜華他們說道:“你們盡在這里哭有個甚么益處呢?賽兒睡在這椅子上也不是個辦法,還不快些叫人抬著向他自己房里去休息,沒的鬧死了這一個,再鬧死那一個了!”一句話提醒了書云小姐,連忙在地上站起來,分付眾多仆婦抬起睡椅,將賽姑送至他自家臥室。賽姑此時也有些明白,只是傷痕痛楚,一頓又昏迷了過去,耳邊雖然聽見他們哭聲,依舊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為甚緣故。書云小姐看見他這個樣兒,心里又憐又恨,免不得陪著他進房,替他將衾褥鋪疊好了,扶他上床睡著。又命春鶯過來陪伴賽姑,恐防他要茶要水,然后自己又走入林氏房里。早見眾人七手八腳的在房里擄掇什物,挑卸字畫,由上房一直到外間,點得燈光燦爛,家人穿梭也似的預(yù)備一切,一直忙到次日午后,各事方才齊整。遵照民國體例,成了喪服,耀華一面命爺們到督署里去請了丁憂的假,一面寢苦枕塊,在公館里哭泣守制。

書云小姐同舜華不時的到賽姑房里去照看。依舊逐日請了那位外國醫(yī)士替他診治,日漸起色。有時清楚時候,他們便將林氏病歿的話詳細告訴了他,賽姑想到祖母在日,愛惜他的那個分兒,也不免坐在床上痛痛哭了一場。書云小姐在背地里也曾問他那一天在繆公館里的事跡,他只是低頭不敢答應(yīng),被人問得急了,重行假裝著臂痛,轉(zhuǎn)又呻吟起來。書云小姐不住的向他點頭,嘆氣說道:“好兒子,從今以后,你可以一切改悔了罷,都為你這個孽障不肯學(xué)好,如今已將一個祖母氣得死了,此后若再不改你的脾氣,我做母親的白白領(lǐng)帶你一世了,叫我將來倚靠著誰呢?”說著不由掉下淚來。

著書到此,只好權(quán)且將賽姑這邊事暫行擱起,重行用我這支禿筆去敘一敘繆公館里那一夜光景。不然,諸君要詰問我在那時候繆老太爺本是雷厲風(fēng)行,要趕在第二天向林耀華興問罪之師,如何耀華打從他母親死后,在家守制,已非一日,怎生不曾見有繆老太爺影子到來,豈非大大脫節(jié)?雖然其中也有一個緣故,若不重行敘轉(zhuǎn),諸君怎能夠知道其中詳細呢?

且說繆老太爺提著刀下樓追逐賽姑,后來見著后門洞開,猜準(zhǔn)他已經(jīng)畏罪潛逃。論繆老太爺火拉拉的性子,便恨不得立刻趕至林家去同賽姑拚命。無奈這時候眾多親眷以及梅氏太太都趕下樓來,大家做好做歹,都拿話勸著繆老太爺,說是那個林賽姑雖然舉動輕浮,擅自闖入人家閨闥,然而畢竟是年輕孩子,又是他家里本來命他女裝的,與有意改頭換面調(diào)戲人家閨女的不同;況且今日又是這一邊,特地命人將他延接到來,尊為上客,沒有個酒闌人散,反同人家翻過臉來尋釁的道理。好老他的詭秘舉動,登時已被二小姐瞧破,并不曾受了他的玷污,此刻如若驚天動地的鬧得起來,外間議論不一,一般的會疑惑到別的事跡上去,那時候有口難分,反要累了二小姐清白名譽。在我們大家意見,今夜由他逃去,便是明日去責(zé)問他的父親,也須秘密些,不可聲張出來,叫別人聽了笑話。以后這種人不如徑自斷絕他的往來,他任是安著一百二十分邪心,也叫他沒有希望的去處。老爺須得息一息氣,至于二小姐那里,我們還待前去安慰他,他是一個女孩兒家,不要因此再釀出別的變故來要緊。

繆老太爺聽他們說的話也很近情理,不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撲的將一柄九獅寶刀跌落在地,匆匆的徑自回轉(zhuǎn)他那上房去了。此處自有仆婦們將刀拾起,梅氏太太同那些女眷復(fù)行轉(zhuǎn)身上樓,已不見蘭芬蹤跡。惟有芷芬還氣忿忿的坐在床沿上,一見了母親,方才立起身來。眾人問著蘭芬,芷芬冷笑道:“姐姐在此哭了一會,已經(jīng)被我們姨娘將他攙得去了。諸位看著今天這件事,可委實的出人意外,照這樣情形瞧起來,可想我那姐姐他通明白,分明同那姓林的串通一氣,要來哄騙我么!唉,他不想他是位千金小姐,如今嫁到人家,也要替他丈夫掙一口氣,為何明知這人是喬裝騙人,轉(zhuǎn)沒早沒晚同他混在一處?今番鬧出來,他的顏面何在!父親的顏面何如!”梅氏太太也怒著說道:“我久知道我家這大丫頭為人輕薄,舉止沒有一點大家規(guī)矩。不是我說句刻薄話兒,歸根到底,總算是小老婆生的,與尋常小姐不同。這也是他父親要娶小老婆的好處,沒的打了嘴,現(xiàn)世現(xiàn)報。好孩子,你也不必為此氣苦,好在這男孩子也不曾沾著你的身體,清者自清,渾者自渾,外人總該有個分辨?!蹦切┡煲残ζ饋?,說道:“哎呀,誰說沒有天理呢?眼前報應(yīng)真是飛快,再沒有像這樣活靈活現(xiàn)的?!闭f著也就將范氏今天早間向他們污蔑芷芬的那番話一一告訴了他們母女。又道:“如今鬧出這個笑話兒來,不知你們那位姨太太心里作甚么感想呢!”

梅氏太太同芷芬聽到這里,不由互相咬牙切齒價發(fā)恨。那個蘋兒這時候已將那柄寶刀重行插入鞘里,輕輕的將那絲絳理得齊整,替他小姐依然懸掛在帳鉤子上面。一面低低笑說道:“我們小姐委實利害,那刀鋒一下子下來,將那個林小姐臂膀上砍得血淋淋的。我想那林小姐就使逃得回去,這一只臂膀不知還能夠保全得住呢?要是我就不忍心下這樣毒手?!避品倚ο蛱O兒啐了一口說道:“誰還同他客氣哩!依我性子,本想砍落他的那顆腦袋,硬生生的被大小姐攀著我的右手,叫我不能容易施展。這一會子要你替他耽心嗎?”蘋兒伸了伸舌頭笑道:“砍落林小姐的腦袋不打緊,他一定是死了,將來他那魂靈兒老遠留滯在這樓板上,以后黑夜早晚,小姐休得再逼著我替你尋取物件,撞著這沒腦袋的惡鬼,沒的將我魂靈嚇掉了?!闭f得眾人都大笑起來。眾女眷又說:“時候已是不早了,二小姐還該早早收拾安息罷,我們也不在這里打擾你了?!闭f畢隨著梅氏太太一齊下了樓梯。芷芬免不得送至樓口,說了幾句道謝的話。另有仆婦們打著燈亮,分花拂柳的在前面照著,一干人穿出花園,走至前進。

眾女眷又笑道:“姨太太那里我們還待去慰問一番,老太太看是怎樣,高興何妨一路去走走?恐防將你家大小姐哭壞了呢。”梅氏太太正安著一肚皮氣,哪里肯陪他們同去?勉強笑說道:“他的父親一人在上房里坐著,此時不知他可曾安寢沒有,我還待有話同他父親商議,來不及陪眾位太太們走動了?!北娕熘囊馑?,也不相強,便行告了別,又叮囑梅氏太太道:“明天老爺去同林家評理,怎生個結(jié)局,還求太太給個消息兒給我們,好讓我們放心?!泵肥咸c點頭,徑自轉(zhuǎn)回上房去了。

此處眾女眷又一窩風(fēng)的向范氏房間里走來,剛剛揭起門簾,一眼早看見范氏同蘭芬坐在一邊喃喃私語,驀見眾人進來,忙止著不談了,慌忙起身迎接。眾人見蘭芬淚光融滑,粉頸晶瑩,真像一朵帶雨梨花一般,見了人兀自含羞,低頭無語。范氏向眾人拍了拍手掌,氣忿忿的說道:“這事從哪里說起?有得沒得的還牽涉到我家小姐身上!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有冤沒處去訴。他在這里恨得要死,是我方才苦苦勸他,你是一朵鮮花兒剛剛開放,如何禁得住這樣狂風(fēng)暴雨?只好豎一只耳朵,閉一只耳朵,由他們?nèi)フ_栽你罷了,沒的自己氣壞了身體,他們是窩里雞似的,有誰來憐惜你呢!諸位太太都是生兒育女,明白事理的,瞧我這話可錯不錯?”眾女眷笑著說道:“罷了罷了,你們府上這位二小姐才有多大點年紀(jì),估量他那身段,還沒有豆瓣子大,怎生性情這樣暴躁,動不動就弄刀弄槍起來。林小姐知道他真?zhèn)€是男孩子不是?你也不曾拿著他真贓實據(jù),憑你那氣頭上,就要將人家腦袋砍下來,世界上難道沒有法律了?可知殺了人沒有個不償命的道理。我們就替你抱不平,女孩子不知道輕重罷咧,怎么老兩口子也跟在里面鬧得煙舞漲氣。這幫著他搶過那牢什子刀來沒命的追下樓去,萬一林小姐不急溜些兒走得快,一刀將他兩死了,無論林小姐究竟是男是女,看他這場大禍怎樣收拾。我們的為人,是你太太曉得的,委實是心直口快。不瞞你說,是我們適才多著嘴兒,向他們老兩口子動說的,若果然愛厚人家呢,就多往來些;若不愿意人家呢,隨后就一刀兩斷,不同人家走動也不妨事。沒的今天巴巴將人家請到這里,忽又同人家鬧起意見來,言語上面?zhèn)巳诉€不算,還要使刀弄杖,去取人家性命,這又成個甚么體統(tǒng)!我們不怕你太太多心的話,論起你們老爺,不過當(dāng)初在前清時候做了一任兩任武官罷咧,若放他在今日民國里,做個現(xiàn)在的甚么上將中將,還不要一排頭的將沒罪的人都砍死了,才算稱了他們的心呢!哼哼,他們還不曾死了心呢,適才聽他們的口氣,明天還要尋覓那個林小姐的父親,跑去同人家廝鬧。我們不保佑別的,只保佑跑去被人家一頓搶白,好好的碰一鼻子的灰回來,那才要將我們牙齒笑掉了呢。好太太,你還是勸勸你們大小姐,不要同你那小妹妹一般見識,擱開手就算了罷。我們還有一說,譬如那個林小姐,無論他是男是女,叫你們大小姐如何會得知道?據(jù)二丫頭嘴里講起來,好像大小姐明知故昧似的,有意引著男人上他的樓去調(diào)戲他一般,這不是要將大小姐冤枉死了?”

蘭芬趁著他們口氣,不禁又哭著說道:“真?zhèn)€來了,我何曾知道這林小姐是男是女呢?他一定要栽害我,有甚么話兒講不出來?我這一顆心,惟有天知道罷了,以后像這樣鬧去,我還有這顏面在世上生活么?左右不過要逼取我的性命罷咧,我一死不打緊,只是將我這母親孤鬼兒似的落在他們手里,我在九泉底下也不放心呀!我母親的秉性,素來又極其懦弱,動不動被人家?guī)拙湓拑壕蛼吨谱×?,雖然在這門里吃一碗閑飯,也沒有他多開口的地步。目前不過因為我嫁的這份人家還不十分落寞,姑爺又在外邊做著官,所以他們才不敢一定按捺下他的頭來。我只要一倒了頭,哼哼,你看他們看待你甚么光景?怕我一死,我母親也就去死不遠了!諸位太太們,若是看我平日情分,常常的來安慰我母親幾句,我的靈魂總知道感激,一定保佑你們多福多壽?!?

蘭芬說到這里,益發(fā)哽咽得不能出聲。范氏也就跟著哭起來,含悲帶淚的說道:“阿彌陀佛,日頭也有照到屋里的時候呢,眾位太太們不是青天,說的話兒句句打到我心坎兒上,好像我要說的都給你們說去了。我的心肝,你好歹千萬不可懷著這樣短見,你一朵花兒才開到一半光景,怎生就想到那條路上去了?任他們血口誣栽你,‘信者有,不信者自無’,你不聽見眾位太太們說的好,林小姐是男是女也沒有給你曉得的道理。你果然有個三長兩短,不但你的母親是再不能活著了,單就姑爺而論,他平時同你的恩愛是個甚么分際兒?他這時候在湖南替國家出力,拚生拚死的巴結(jié)上進,你不替他撐持這分門戶,拋棄著他走了那條路,你叫他聽見這樣信息,哭就要哭死了。在世上做個人,只好自家快活,別的閑話休去聽他。前清太后,還有人背地議論他的曖昧,也不曾見他趕著別人去辨白??上肽f你沒有這樣事,就使有這樣事,各吃各的飯,誰也管不著誰。我說句笑話兒,難道你這一個營長的夫人,還比前清太后的身分高著些么?”這幾句說得眾人哄然大笑,便連蘭芬也就犀齒微露,粉靨乍開,掩口笑起來。大家又閑話了一會,方才各各辭別散去。這一夜蘭芬且宿在他母親范氏房里,第二天一共不敢回去。

且再說繆老太爺回了房里,長吁短嘆,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清晨起身忙著喚進一個家人,分付他先向督軍署里去探聽林耀華蹤跡,如若這林老爺還在署里,務(wù)必請他等一等,不要遠出,我立刻就去見他,有要事同他面講。那個人連連答應(yīng),登時便出門去了。不曾停了一歇,早又見他女兒芷芬慵眉弱黛,扶著小婢蘋兒盈盈的走入他母親房里來。請了早安,開口便問他父親如何還不出去晤會那姓林的,同他起著重要交涉?他母親梅氏見他兀自不曾梳洗,又憐又愛,忙用話去安慰他,叫他不用生氣。又說:“你父親已經(jīng)打發(fā)人到督軍署里去詢問,他立刻便出門會他去了?!避品依湫Φ溃骸叭粽撆畠赫?zhèn)€氣惱,昨夜早就尋了死路了。只是如今世界,奸詐機械,無所不至,第一尤以男子薄視女兒,簡直把來當(dāng)做是他們的玩物。即以昨日的事跡而論,在那姓林的心理,都以為做女孩兒的,總應(yīng)該不顧廉恥,只要遇見一個清俊些的子弟,就不惜上了他們?nèi)μ祝圆鸥颐髂繌埬?,裝做這模樣擅自入人閨闥。女兒若是稍不自愛,萬一竟同他鬼鬼祟祟,干出那些不顧羞恥的笑話,豈但玷污了自家身分,便連父母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外人!我?guī)状瓮赣H商議,說我們做女孩兒的,總須能夠自立,將來的終身,才不至全倚靠著一嫁了事。父親總阻擱我,不但不許我遠行,單就在本省學(xué)校里去讀一讀書都說是違背了母訓(xùn)。如今已是鬧出這種曖昧的事來了,在父母們固然知道做女兒的清白無私,不曾損失我家名譽;然而外人不實不盡,免不得還要捕風(fēng)捉影,以訛傳訛,甚至編派出許多邪說。你們老人家替女兒想想,叫女兒如何氣憤得過?便是隨著父親的意思,將來要替女兒擇一良配,怕都未必能如心愿了。今天父親任是去同那姓林的嚴(yán)加責(zé)問,那姓林的也不過唯唯認(rèn)罪罷了,不見得就可以替女兒洗刷得干凈,女兒還不是依舊坐老深閨,別無樹立。女兒想天地間既然生了一個人,同此形骸,同此靈性,本來沒有甚么男女分別,父親膝下又沒有第二個兒子,姓林家的男兒還巴巴的喬裝做女子,我替父親想,何妨將我這繆家的女子權(quán)且當(dāng)做男兒?!避品艺f到這里,正待再往下說,那個繆老太爺早已大不悅意,臉上頓時露出不然的顏色來??汕稍谶@個當(dāng)兒,先前向督軍署里去探聽林耀華的那個家人業(yè)已回轉(zhuǎn)公館,匆匆進來稟覆。

繆老太爺此時且不暇詰責(zé)芷芬,忙掉轉(zhuǎn)頭向那家人問道:“林老爺可在署里不在?你想將我的意思全行達到他耳朵里去了?你瞧他那顏色,可否知道他家那個孽障在外闖下禍?zhǔn)虏辉俊蹦莻€家人忙垂手稟道:“回老爺?shù)脑?,林老爺此時已不在署,昨夜已經(jīng)匆匆回了他自家公館。”繆老太爺笑向他夫人梅氏說道:“如何,可想那件事他已經(jīng)知道了,怕他一時還不敢公然到署里來同我見面呢?!闭f畢又向那個家人呵斥道:“你既然得著這樣信息,若是會干事的,便該一徑趕到他的公館才是,終不成就讓他逃掉了。老實說,他逃得掉和尚也逃不掉寺呀?!蹦莻€家人又說道:“誠如老爺?shù)姆指?,家人在署里打了一個轉(zhuǎn)身,立即趕至林老爺公館,誰知他這公館里面鬧得沸反盈天,里里外外門通開著。他的那些管家們一例忙著搭喪棚,糊白門,家人還隱隱的聽見里邊哭聲振耳,已有好些老爺們?nèi)ハ蚰抢镞档?,門外車馬絡(luò)繹不絕?!泵肥咸牭竭@里,不覺驚訝說道:“哎唷,照這樣講,那個林小姐竟被我家芷兒砍壞了!唉,雖是他孽由自作,然而我家芷兒畢竟下手得利害。我早知道你父親那一柄寶刀是斫過長毛的,碰著他的刀鋒兒,你們想想還有活命的道理嗎?”芷芬小姐也不由吃了一嚇,頓時雙娥緊蹙,呆呆的只管豎著兩個粉耳朵往下靜聽。

那個家人又說道:“當(dāng)時小的也這般想,疑惑是他家小姐死了,誰知卻又不然。后來經(jīng)小的向他們管家們打聽,才知道他們老太太因為他家小姐在我們公館里闖下這禍,心里又急又痛,懊悔使他家小姐裝著這模樣兒,本來身體多病,經(jīng)此巨變,登時一口氣不來,便在夜里歸了天了。據(jù)聞那個林小姐傷勢也十分危險,他們延聘醫(yī)院里外國醫(yī)士替他診治,還不知性命有無妨礙。昨夜足足鬧了一夜,今天林老爺已向督軍署請了丁憂的假,大約暫時尚不能見客。小的所以忙著回來稟知老爺,悉聽老爺斟酌辦理?!奔胰苏f完之后,見繆老太爺沒有別的分付,隨即退后兩步,如飛的依然走出去了。

這時候轉(zhuǎn)將繆老太爺說得怔了好半晌,只把眼來望著梅氏,一句開不得口。梅氏太太忙笑著說道:“罷咧,人家因為這件事已經(jīng)鬧出這樣重大變故,死的死了,傷的傷了,他雖然不好,跑來逗引你的女兒,畢竟你的女兒替我們爭氣,又不曾中了他道兒,轉(zhuǎn)落得抱頭鼠竄,帶著重創(chuàng)回去。可知家人們說得不錯,還不知他將來性命有是沒有。你這一會子再巴巴的跑去同人家廝鬧,也覺得不近情理。在我看,不如權(quán)且將這事擱在一邊罷,料想那個‘林小姐’以后再不會像這樣女裝,一定要改換男子的服式。他們年紀(jì)還輕,留著他的臉面,好讓他重行在社會上做一個好人,也算是你我積了陰騭。俗語說得好,‘得饒人處且饒人’,沒的逼著人家走投無路。我的主意卻是如此,老爺自家再去斟酌罷。”一番話說得繆老太爺連連點頭。此時梳洗已畢,仆婦們早送上點心來。繆老太爺一面吃,一面憤憤的望著芷芬,冷笑道:“你且過來,我還有話問你,人家男孩子改了女裝,做出不端的事來,可知已經(jīng)將他的祖母氣死了;你這女孩子,適才說的又要改做男裝,這的定然沒有別的說了,不過也想將你父親氣死了,就算趁了你的心愿,可是不是?”芷芬笑吟吟的答道:“父親又來了,女兒方且罵別人喬裝的不是,難道自家轉(zhuǎn)去蹈人覆轍,當(dāng)真裝扮男子去欺人不成?女兒適才的用意,不過因為父親年老,膝下又不曾生過兄弟,將來將我同姐姐都嫁了出去,那時女兒便算不得是父親的孩子了。女兒打定主見,這自己圖一個自立方法,不一定要去嫁人,受這些男人家骯臟惡氣。倘能自立,就仿佛同男子一樣,做一個生利的人,不去做一個分利的人,一般可以在父母膝前甘旨承歡,一直等待父母百年之后,永遠不違顏色,豈不比較這樣深深藏在閨中的好?”

繆老太爺聽到此處,不禁沉下一副嚴(yán)正面孔,冷笑說道:“這些話我都聽得厭煩了,不但你這妮子這樣說,外間那些不守本分的女孩子沒一個不是這樣說。說的時候委實有理,委實好聽,只是到了那自立分際兒,他便父母也忘了,名譽也不顧了,遇著端正些的男人,他就想起他終身大事,喬張喬智的公然去行正式婚禮,一概‘禮義廉恥’都顧不及,只播弄些‘自由平權(quán)’的話頭來搪塞別人。我雖然不肯便將這一班不長進的女孩子來比譬你,但是你要孝順我,也不在乎一定終身不嫁。不過這嫁人的權(quán)限,都要出自我們做父母的,你若竟沾染外間文明風(fēng)氣,思量要去做一個‘平權(quán)’‘自由’的女子,那是萬萬不行。我此時且不擾你,你倒是將你的主意說出來我聽聽,等我同你母親替你斟酌。”芷芬見他父親講話時候聲色俱厲,他也毫不畏懼,也不羞慚,轉(zhuǎn)笑吟吟的說道:“孩兒也沒有別的主意,父親不是知道的,我們住在福建的那位姨母,他膝前不是有一個姨姊姊,記得他的年紀(jì)約莫也有二十多歲的人了。去年姨母還有信來,說這位姨姊已在省城女子師范里做了學(xué)監(jiān),外間仰慕他學(xué)問的人很多。孩兒想這女子師范里需用人才定然不少,若是女兒說到他校里求學(xué)去哩,父親必然不依。好在憑孩兒在家里研究的學(xué)術(shù),不見得便不如那一班女學(xué)生的程度。雖然教員資格不敢希望,或者同我們那位姨姊商酌商酌,派一點庶務(wù)會計的職務(wù)給女兒去充當(dāng)充當(dāng),也還不至僨事。父親若是允許孩兒,孩兒就想暫離這廣東地方,跑向福建去碰一碰機會也好?!?

繆老太爺不待他的話說完,連忙搖頭晃腦攔著說道:“好孩子,我老實告訴你罷,除得學(xué)校,別的還可以依你;你若提起‘學(xué)?!瘍蓚€字,我簡直同這些學(xué)校里的朋友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別人不是我生下來的,我也沒有法子去管束他;你再伶俐些,總算是我的嫡親女兒,我斷不能眼睜睜的望著你向著火坑里去跳!你提起的甚么‘姨姊姊’‘姨妹妹’,我一句也聽不入耳朵里。我左右不過兩個女孩子,大女孩子蘭芬呢,我昨夜揆情度理,他同林家那個小畜生定然免不得做那些丑事,好在他如今已是做了陶家媳婦,敗壞的是陶家門風(fēng),與我毫無干涉,我也沒有這肚皮裝他們的閑氣。目前只算剩了你這一個妮子了,你若是果然主意已定,不愿聽從我做父親的話,這也不難,你有的是那一柄九獅寶刀,先前砍那林家小廝,不曾取得他性命,老實你就再拿來,將你父親懲死了,我那時候算是不聞不見,什么事不好由你胡亂去做。你萬一沒有膽量,你父親活在世上一日,你一日休想趁了你的心愿?!笨娎咸珷斣秸f越氣,漸漸的須發(fā)怒張,筋骸紅漲。芷芬見這光景,不由俯首下去,一句兒再不敢開口,頓時撲簌簌的珠淚滾落下來。梅氏太太恐怕他們父女相持不下,忙笑勸道:“芷兒不過說了一句頑話,你答應(yīng)他呢,是他的造化,任是你不肯答應(yīng),他也沒有法兒,何苦急得這個樣兒?未免轉(zhuǎn)有些小題大做了?!庇窒蜍品艺f道:“好兒子,你凡事也不必忙在一時,等你父親息一息氣,有甚么意見不好同他商議?在我看,你也回你樓上去讀讀書罷了,沒的在這里受了委屈?!币幻嬲f,一面又將蘋兒喚得近前,分付他伏侍小姐回轉(zhuǎn)臥室。芷芬也便趁勢告了別,同著蘋兒一路上樓去了。梅氏太太畢竟放心不下,深恐芷芬心中不快,或者弄出別的岔枝兒來,暗暗告訴繆老太爺,當(dāng)晚便同芷芬宿在一處,百般的拿話去安慰他。芷芬這時候卻已打定了一個主意,外面并不露出形跡,至于他打的是個甚么主意,既然芷芬小姐并未發(fā)表出來,作者也只好替他權(quán)且廝瞞著,留待下文再敘。

且說蘭芬自從在母家出了這件事情之后,他也知道別人一定疑惑他同賽姑另有曖昧,哪里還敢回去?終日只愁眉淚眼的藏在他母親范氏房里,自己不敢去見繆老太爺。繆老太爺也嗔怪他行止不端,損壞名譽,也不愿意見他。

林賽姑這一出新奇戲幕,忽的在繆公館里揭露出來,當(dāng)時你傳我,我傳你,登時哄遍了全城,都說林賽姑喬裝女子,私地里通奸了陶少奶奶蘭芬,因為得了便宜,又去通奸他妹子芷芬,不知怎生同那妹子芷芬反了臉了,在臥樓上動刀動槍,幾乎性命不保。這句話第二天就傳入陶公館里,那時內(nèi)里的仆婢一個個張皇失措,舉止與平時大不相同,不是你同我交頭接耳,就是我同他議短論長,雖然不敢徑去稟明陶老太太,然而這一番張皇神態(tài),簡直是要給陶老太太知道的意思。任是陶老太太再龍鍾些,到這時候,沒有個不去追問的道理。眾人見老太太動問這事,好生高興,少不得原原本本,從頭至尾將外間聽來的消息一一告訴出來。陶老太太哪里便肯相信,將頭一扭說道:“這話打哪里說起?沒的叫他們編掉了下頦罷。林小姐好端端眩一個女孩子怎生會變出男人來了?我還記得當(dāng)初將他救得上船以后,他也還在我床上睡過好幾夜,可憐那林小姐不是老老成成的,裹著衾被兒睡覺,動也不敢一動。后來我留心瞧他舉止動靜,哪里會有男人家形狀?”陶老太太只管在里說,仆婢們只管在一邊笑。彼此議論著,低低說道:“瞧我們這位老太太可是背晦了,一點理解兒也不明白,林小姐才得十幾齡的人物兒,他同你老人家睡在一處,自然是老老成成的,你叫他不老成,想干甚么呢?至于同我們那位少奶奶親近起來,彼此年紀(jì)又不相上下,又一般生得花枝兒似的,任林小姐再老成些,到了這個當(dāng)兒,一定會不老成起來了。大家雖然在背地偷著私議,然而以我們這個后進共和國而論,那時家庭專制畢竟還嚴(yán),上下階級畢竟隔別,誰也不敢將這意思去同老太太辯駁。

陶老太太想了半會,也沒有別的法子,只有趕緊將蘭芬接回公館,好向他問個明白。登時問出話去,命家人們打發(fā)轎子去接少奶奶。家人們不敢怠慢,真?zhèn)€帶著轎子去接蘭芬。走了不多一刻,家人們將空轎子押回,重行上去稟明老太太,說少奶奶被他們姨太太留住了,過一天才讓他回家。至于林小姐的事情,家人們已經(jīng)打聽得清楚,實系昨夜在繆公館里鬧出變故,繆府家人們還說他們老太爺已經(jīng)命人到督署里去探聽林老爺?shù)嫩欅E,他們老太爺要同林老爺大開談判,責(zé)問他將男作女的罪名呢。陶老太太聽到此處,方才相信那個林賽姑果然不是真正女子,仆婢們適才所講的話確有徵驗。別的還不打緊,至于他的那位媳婦,成日成夜同他廝混在一處,這是他老人家親眼看見的,一經(jīng)回想起來,才知道他們那種親愛分際兒,并不全系姑嫂感情,簡直是一對野鴛鴦雙飛雙宿。我家兒子官銜小則小,也算是個統(tǒng)兵的長官,不料我這媳婦早在家里重重的替他加了一道“綠頭巾”,安然戴在頭頂上了。只氣得他老人家渾身抖戰(zhàn),牙齒兒也就捉對廝打起來,猜是蘭芬沒有這副顏面回公館來見我,然而你終不能躲在你那母家一世。于是天天打發(fā)人去接他。

蘭芬不得已才回家走了一趟,偏生那位陶老夫人卻不問青紅皂白,見了蘭芬便劈頭劈臉的罵了一頓。蘭芬雖然做錯了事,卻不肯認(rèn)錯,竟同婆太太勃谿起來。因此不曾隔了一日,又賭氣跑回母家去了,陶老夫人卻也沒法??汕赡莻€趙營長趙玨,正興興頭頭的在湖南請了歸娶的假期,偏生又挾著陶如飛回來替他做媒。一位媒人還嫌不夠,重又帶上一個方天樂,三個人曉行夜宿,安抵粵垣。

前回書中不是說到陶如飛約同方趙兩人一齊轉(zhuǎn)回住宅,陶老夫人正懷著滿肚皮悶氣,卻好對著他們一老一實將前后事跡,當(dāng)面告訴他們得清清楚楚。他們?nèi)烁鼪]有一句話可說,大家一步一步的重行退出到廳上,彼此長吁短嘆,你也不能勸慰我,我也不能勸慰你。還是陶如飛因為地主之誼,當(dāng)晚少不得備了一席盛宴,款待他們二位。席間轉(zhuǎn)由陶如飛向趙玨詢問道:“以前的事跡再也不必談了,料想林府那邊正忙著喪事,吾兄萬無再去會晤林先生之理。好在湘中和議尚未定奪,旅長大人又甚是倚重吾兄,不如在舍間耽擱兩日,我同著你依然到湖南去罷。大丈夫何患無妻?況以吾兄年紀(jì)尚輕,此后再為物色人材,重謀家室,也不為遲?!闭f著,又對方鈞道:“方兄以小弟這話為然否?”方鈞點了點頭,勉強答道:“事已如此,也只得退一步想,只當(dāng)世界上沒有這林賽姑罷了。最好趙兄此次轉(zhuǎn)回湖南,也不必將這奇異事跡去詳細告訴別人,便說這位林小姐已經(jīng)身故,所有婚約,彼此均已取消,別人也沒有笑話你的道理?!壁w玨此時手里正捧著酒杯子,一杯一杯的盡往嘴里去灌。聽見他們二人所說的話,便將酒杯放在席上,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說道:“世界上竟會鬧出這樣怪事,便是做夢也夢不到這般幻境!不瞞二位大哥說,自從在家鄉(xiāng)初晤那‘林小姐’以后,兄弟久已魂顛夢倒,甚么事件都沒有心腸去干,以為一生幸福總關(guān)系著此人身上。目下方才可以就緒,希冀這番抵粵,遂我平生之愿。適才老伯母一番雷轟電掣的話,簡直一聲頭的喪失我的魂魄,哪里聽得出其中情節(jié)?誰知我竟被此人哄騙了幾個年頭,依舊是鏡花水月。我如今細想起來,些小婚姻之事,尚且十分顛蹶,此后功名事業(yè)更復(fù)何望?承旅長垂愛,提攜我做了一個營長,也不是我的本領(lǐng),畢竟還是方天樂造就成的。那邊營里英杰甚多,少了我一人,不過像是‘太倉稊米,滄海浮漚’。陶大哥若是重返湘中,務(wù)請?zhí)嫖彝襁_旅長,我趙玨自今以往,入山必深,入林必密,再不想出肩艱巨了。倘能侍奉老母天年,再將妹子姻事結(jié)束,那就算我一生結(jié)局。我此刻已是打定主意,明日徑自束裝就道,遄返故鄉(xiāng)。我所不能放心的有二人,一個便是劉鏞,一個便是郝龍,當(dāng)初雖由天樂提攜他們出來,天樂去后,他們同我感情也還很好,陶大哥若是俯念我們近來共事之情,在營里另眼看待他們兩人,我同天樂自然知道感激?!?

趙玨越說越覺得愴然,不由一滴一滴的眼淚都滾入酒杯里面,又恐被那些伺候的家人瞧見,忙用手帕子拭了拭,重又搭訕著向方鈞問道:“天樂,你呢,行止何如?據(jù)我替你打算,不如徑自同我向福建一走。我的事雖然中途變故,然而你的事,我曾經(jīng)允許過你,不免要設(shè)法替你們撮合,終不成又有別的變故么?!狈解x輕輕從鼻中哼了一聲,滿腔心事,因為礙著陶如飛在座,不便明說,只說了一句:“這事權(quán)且擱在一邊,此時且緩提起,停一會子,等同大哥宿歇時候再斟酌行止罷?!碧杖顼w接著說道:“趙兄這話講錯了,旅長非常器重趙兄,常常的在背后同兄弟講起,都稱贊趙兄是當(dāng)今不可多得的將才。如今忽然的飄然遠引,將營里一切事務(wù)拋掉下來,旅長不說趙兄是恬淡成性,轉(zhuǎn)要怪著兄弟同趙兄一齊回來,如何不同趙兄一齊轉(zhuǎn)去呢?況且南邊政府竭力搜羅英杰之士,像趙兄這樣人物一旦走了,他們一定還怕你投入北政府的旋渦,少不得要責(zé)備兄弟,誤了政府大事?!边@一番話,趙玨未及答應(yīng),方鈞轉(zhuǎn)笑起來,說道:“陶大哥這話未免說得過于高遠了。論中國目前形勢,局面愈壞,生活程度愈高,有幾個人肯安貧樂道,不汲汲的巴結(jié)上進?南政府既然高高揭著‘護法’的旗幟,定然有一班躁進之士轉(zhuǎn)相汲引,一經(jīng)號召,可以立時羅致數(shù)十百人。趙兄他既無志功名,便依陶大哥勉強他重行赴湘,他也未必高興再謀展布。陶大哥,我老實說了罷,趙兄不出,陶旅長夾袋中未必不另有英才,你還愁你營長一席虛懸無人么?”說罷不禁烈烈狂笑起來。陶如飛這時候也叫做沒法,彼此悶悶對坐了一會,想這番吃酒,遠不如在營中替趙玨送行的快樂了。杯盤草草,不一時遂終了宴席。陶如飛命家人們在書房里替他們預(yù)備了臥榻,親自送他們過去,然后才告辭走入里面。

陶老太太少不得還另有一番絮聒的話同他談?wù)摚謱⑵綍r蘭芬同賽姑親密的樣兒形容出來給他看。說也奇怪,陶如飛任是他母親怎樣數(shù)說,他卻不曾動一毫氣憤,除得自家長長嘆了兩聲,卻也不提及蘭芬的不是。孤燈漏永,枕冷衾寒,轉(zhuǎn)回自己房里宿歇去了。

再說方鈞此時同趙玨睡在一處,彼此哪里能夠酣然入夢。在床上翻覆了一會,重行坐起來,案上殘燈依然明朗朗的。方鈞含笑向趙玨說道:“大哥適才說是不再到湖南,這話可確不確?”趙玨急道:“這個有甚么不確呢?你想我的姻事,忽然經(jīng)此一番打擊,世界上竟有的奇事,都發(fā)現(xiàn)在我趙璧如身上,我還有這副面目再轉(zhuǎn)回去給他們嘲笑?便是他們不忍嘲笑我,我也覺得灰心了?!狈解x點點頭,又說道:“在席上時候,承你盛愛,囑我同大哥一路到福建走一趟,好完卻我同令妹的姻事。然而據(jù)我看起來,怕是又成畫餅了。前次我在府上同令堂太太接洽,提議這事,伯母像有十分委曲似的,不肯擅自答應(yīng)。當(dāng)時我還猜不出伯母究竟是何用意。如今出了這一場笑話,前后事跡,倒可以瞭然明白??上牖诨橐皇?,還不一定出自令堂太太主張,在其中作梗的定然還是令妹。我雖然不敢武斷令妹,同那林賽姑有無別的情誼,單以他們自幼兒在一處同學(xué)而論,其親密去處已經(jīng)與常人不同;后來又知道他們常常會面,令妹縱是孤芳自賞,免不得姓林的挑以琴心。不然,一個阿兄主持的婚姻,如何不肯承認(rèn)起來,竟會那般決絕的回我,其中情節(jié)可想而知。依我的愚見,最好此次也不必再勞我的跋涉,一老一實,大哥回去,竟將林賽姑的蹤跡明白宣布出來?好同伯母商酌商酌,不如竟將令妹許嫁給他為妻罷了。天下多美婦人,我方鈞又何苦‘不為雞口,轉(zhuǎn)為牛后’呢?”

方鈞這一番若嘲若諷的話,說的時候又含著譏誚趙玨意思,不由將個趙玨引得震怒起來,拍著桌子說道:“方天樂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了!你安見得舍妹就同那姓林的有何曖昧,忽然出此反覆之論?我趙玨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如何替自家妹子訂的婚約,竟能由他們做女兒的不肯承認(rèn)起來?況且那姓林的白白騙了我一場,累得我給萬人騰笑,我還去俯就他,轉(zhuǎn)將妹子嫁給他為妻,再沒志氣的人也還做不到此!我妹子悔婚,自然有我去責(zé)問他;若是再由你悔婚起來,你莫要倚仗你深通韜略,那可我們就拚一拚,看是誰勝誰負!”說著,那頭筋已根根的暴漲,雙手拍得那桌子價響。

方鈞知他真是急了,重又笑道:“我們左右不過在此閑論,你果真不以為然,不妨再從長計較。照這樣看起來,我倒少不得要陪你走一趟了?!壁w玨急道:“你不陪我走一趟,這婚事上面,將來我打哪里去尋覓你?你又是行蹤無定,萬一我妹子肯了,你不在此,更向誰去接洽?”方鈞連連答應(yīng),說:“我便依你,明日你可動身不動身呢?”趙玨道:“不動身在此作甚?你瞧陶大哥也十分不高興似的,何必在此白打擾他。我此時轉(zhuǎn)心急如火,恨不得立刻返了家園,從今以后閉門謝客方才趁我心愿?!眱扇擞终劻似谭讲庞X得困倦,不由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身之后,便向陶如飛告別。陶如飛勉強留了他們幾句,趙玨一定不肯,當(dāng)日真?zhèn)€就打疊行李,出了城徑赴火車站,一直向福建進發(fā)。陶如飛親自送出方趙兩人之后遂打發(fā)人去接蘭芬。蘭芬得了這個消息,知道陶如飛回家,必然聽見婆太太告訴他那一番事跡,他既經(jīng)識透這其中詳細,如何肯與自己干休?不由心里七上八下,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他母親連說帶勸,叫他回家,“看姑爺看待你若何光景?萬一他竟欺負了你,你的母家不是沒有人了,也容不得他無理取鬧。你爹爹同你那嫡母,他們?nèi)羰遣还?,我會拚著這條老命去結(jié)識他。好孩子你不用害怕,盡管大大方方的去同他廝見,看他怎樣?”蘭芬此時思前想后,也沒有別的方法,只得硬著頭皮,別了他母親范氏,坐了轎子徑自回家去見陶如飛。

陶如飛這時候正悶坐在自家臥室里,外面有人通報著少太太回來了,如飛一共也不起身。蘭芬掀起簾子,趑趄著向房內(nèi)走進,心下好生慚愧,不由臉上紅紅的,勉強笑著問道:“你幾時回來的?在這前頭并不曾接著你要回來的信?!碧杖顼w冷笑道:“這是我的家,我要回來就回來了,不能由著你的意思,恨不得我老遠死在外邊才好?!碧m芬此時聽見他這幾句賭氣的話,益發(fā)心里吃虛,禁不住眼眶里便溶溶的流下淚來,暗念自同如飛結(jié)縭以后,夫妻何等恩愛?從不曾反目過一次。如今偏生因為賽姑這一件事,鬧出這樣笑話。平心而論,實在是我負了他,后悔也來不及了。想到此際,格外哽咽。陶如飛見他這嬌羞神態(tài),知道他心里十分難受,只長長嘆了一口氣道:“你還哭甚么呢?當(dāng)日早點拿定主意,既經(jīng)瞧出他的破綻,便該來告訴我明白,我少不得還要感激你;誰知你一時糊涂,不但白白受了人家欺騙,還累得名聲不好,沒有面目出去見別人。你仔細想想,可還對得住我對不住我呢?!闭f著,便走近蘭芬身旁去握他纖手。蘭芬滿意此次同陶如飛相見,必然有大大一番氣受,不料事出意外,如飛不但不曾責(zé)備自己,轉(zhuǎn)有意無意的用話來安慰。由感生愧,由愧生恨,只哭得抬不起頭來,也就緊緊握著如飛的手,表示自己感激的意思。如飛還待再往下說,不料他母親已打發(fā)一個侍婢來,去喊他到自己房里說話,陶如飛只得舍了蘭芬,徑自來見他母親。

陶老夫人向他問道:“我適才聽見他們告訴我說,媳婦已經(jīng)回來了,但是這件事你怎生發(fā)落他?依我主意,便不將他休了回去,也該重重責(zé)罰他一頓,方才可以稍泄我心頭惡氣。不知你適才同他會面怎樣對付他的?他的那些巧語花言,萬萬不可相信。你大小總還是一個營官,總不能任憑妻子做出這般丑事來,還裝著憨兒,說是不曾知道?!碧杖顼w笑道:“我也曾詰問著他,他已知道自己做錯了,坐在房里只是盡哭?!碧绽戏蛉思钡溃骸鞍寻?,難不成一哭就罷休了!你通共不曾打一下在他身上,這還了得?將來他膽子越大,做的丑事來越多,到那時候你便砍了他也來不及了!我不相信你做了幾年營官,連一點火性兒都沒有了!若是被人聽見,不是要將牙齒笑掉!”陶如飛見他母親非常震怒,連忙帶笑勸說道:“母親也不必為他生氣,但是這件事,兒子也曾細細想過,雖然是媳婦不顧廉恥,做出這不端的事跡出來,推其原因,總還是兒子不肖,平空在路途上將這姓林的‘小姐’弄得上船。母親當(dāng)時一味責(zé)備兒子,硬生生的將這姓林的交給媳婦去結(jié)伴,他們年紀(jì)既是相仿,性情又投合得來,少不得自然在暗中通同茍且;若是做兒子的當(dāng)時不安著歹心,也不至獲此顯報。上蒼主宰,賞罰分明,我想要略騙人家,不曾得手,轉(zhuǎn)倒賠貼了一個妻子,這就是神明處分我的辦法。所以我在這個當(dāng)兒,也不再去埋怨媳婦,只要他以后知道改悔,已往的事一概都不必談罷?!碧绽戏蛉死湫α藘陕?,又因為他說的話也還在理,也沒有話可以拿去駁他,轉(zhuǎn)笑著說道:“好好,你既然肯饒恕他,我做母親的又何必苦苦去同他作對?俗語說得好:‘不癡不聾,不作阿姑阿翁’,我且權(quán)當(dāng)作癡聾罷了?!?

自是以后,這一天禍?zhǔn)戮瓜麥绲脽o形無影。蘭芬也因為感激他的丈夫,彼此相處得較往時尤加親密。不過公館里上下人等,都不知道陶如飛是何用意,還一味的在背后談笑,都說他家這位少爺沒有志氣。這且按下不表。

且表那趙玨的母親湛氏,當(dāng)趙玨未曾往赴廣東之先,曾經(jīng)寄回一封家信,上面說是已經(jīng)向旅長請了完娶的假,不日便到廣東謁見岳翁林耀華,好娶他小姐回來。娶親之后,少不得也要將妻子先送回家,然后再到湖南的話。湛氏接信之后,非常歡喜,便將這話告訴了趙瑜。這時候那個劉小姐秀珊也還住在家里,一聞得這樣消息,他心中不無暗暗吃了一嚇,因為自己姻事曾由母親說合,要將自己嫁給趙玨,便是連日瞧看湛氏的意思,也很想要自己做他媳婦。此次趙玨既已向林家那邊去就婚,自己料想是無望的了。雖然說不出口,然而很有些怏怏不樂的形態(tài)。趙瑜是個聰明女子,早猜到秀珊心事,不免有意無意的笑向他母親說道:“哥哥這一番跋涉,在女兒看來,怕是徒勞往返了。林家小姐的姻事,何嘗出自人家的主意?都是哥哥一相情愿,也不等待人家是否承認(rèn),早興致匆匆的去向廣東就婚起來,豈非可笑?母親權(quán)當(dāng)我這話講了玩的,管不到幾天,哥哥一定要惱得出來?!闭渴闲Φ溃骸澳阌謥碓谶@里瞎打算了。你哥哥若是沒有把握,他如何肯去冒昧就婚?保不定他在廣東時候已向人家接洽好了,他才請了完娶的假。任是再快些,這幾天里總不見得就同著你嫂嫂回家?!壁w瑜見他母親不肯相信他說的話,也只得付之一笑,就不再往下辯駁了。

果然隔不了幾天功夫,湛氏正閑著沒事,坐在屋里同秀珊他們閑話,忽的外間家人們進來稟報,說家里少爺同那個方少爺一齊回來了,湛氏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少爺可曾攜著家眷沒有?”家人又回道:“少爺只是薄薄的一肩行李,不像帶著家眷模樣。”湛氏望著趙瑜說道:“奇呀,他向廣東去就婚的人,如何回來恁快?怕是要應(yīng)了你前日的話了?!壁w瑜此時聽見哥子回家,倒也不甚覺得意外,只是家人們又說那個方少爺一齊遄返,心中老大不很愿意。只微微向他母親笑了笑,一把將秀珊扯得進房。湛氏剛待起身,一眼早看見趙玨匆匆進了堂屋,先謁見了母親。湛氏笑問道:“你前次寫信給我,不是說到你岳家去就婚的,如何這一會子又趕得回來?”趙玨飛紅了臉,搖著手說道:“母親再休提起這其中緣故,不是一言可以說得完的,隨后緩緩再告母親知道。此番方大哥已同孩兒一路抵舍,現(xiàn)今坐在廳上,母親還見他不見?”湛氏想了想,因為上次方鈞不辭而別,心中不大歡喜,只說了句:“方少爺既然有你陪著,他便在這里多住幾時不妨,此時也不必急于同他相見了。”趙玨點點頭,命家人們將所有行李一一都交入屋里,自家依然出來偕著方鈞閑話。還有些當(dāng)年同學(xué)朋友分居城內(nèi),少不得偕著方鈞重行上街,各處會晤了一番。

湛氏又忙著分付廚房里預(yù)備了酒席,當(dāng)晚替他們兩人接風(fēng)洗塵。席散之后,趙玨將方鈞安置在書房里宿歇,自己方才走進內(nèi)室,重行同母親妹子相見。趙瑜又引著秀珊出來拜見趙玨。趙玨又問起秀珊到這福建緣故,湛氏遂替他告訴趙玨,說:“劉小姐原奉著母命,一路到此尋覓他表兄方鈞蹤跡,誰知他剛到了這里,第二天那個方少爺早又走了。我便留著他在家里多盤桓幾日,不曾讓他回北邊去。好在他們表姊弟們明日便可以在此見一見了?!闭f著又嗔怪他們行蹤無定,轉(zhuǎn)累家中父母為你們懸多少心。譬如你,好好在湖南罷咧,又寫信告訴我,說是到廣東就婚。既是去就婚,便該在那邊耽擱住了,怎么又冒冒失失的跑回家里來?這不是叫人一點摸不著頭腦?上次接到你的家信以后,你妹子瑜兒就笑著告訴我,說你的這件姻事是一相情愿,人家未必就肯答應(yīng)你。我還呵斥他,說他是孩子們的話,一共不肯相信。今日你不是分明真?zhèn)€不曾婚娶,又轉(zhuǎn)回來了,可想我們年紀(jì)老邁的人還不如你妹子的見識。你且將這其中情節(jié)告訴我一番,看看究竟是個甚么緣故。趙玨聽見他母親這一番議論,不由先向他妹子趙瑜望了望,似乎驚訝我這妹子他如何會猜我這婚事的變故?難道那個林賽姑,他早經(jīng)知他是男子不成?趙瑜也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低著頭含羞不語。

趙玨在這個當(dāng)兒,少不得將在廣東聽見林賽姑是喬裝的語告訴了湛氏。湛氏頓時吃了一驚,失聲說道:“哎呀,林小姐那個裊裊婷婷的樣子,叫人怎生看得出他是個男子?這事也就奇怪極了!”說到此處,不禁又想著當(dāng)初賽姑曾經(jīng)同瑜兒宿在一處的事,心里轉(zhuǎn)有些突突的跳個不住。然而還指望或者瑜兒也不曾瞧出他的破綻,若是瑜兒已經(jīng)知道他是喬裝,這件事委實有些不大尷尬了。當(dāng)著趙玨同秀珊在此,又不便向女兒詢問,只轆轤的在心里盤算。趙玨見他母親半晌不語,又說道:“孩兒便因為這件婚事,如今已是灰了心了,立志不再往赴戰(zhàn)地,情愿回家侍奉母親。孩兒想一個人立在社會上,遇著甚么事業(yè)皆可以替國民出一番力,享受盛名也不在乎一定投入政界旋渦。況且今日南北戰(zhàn)爭本出無名,以同胞戕殺同胞,南方便勝了北方,也算不得武功;北方便勝了南方,也算不得偉烈。沒的轉(zhuǎn)將孩兒陷在里面,便是博得一官半職,也落得千秋唾罵。方大哥的主意同孩兒也差不多,所以他既不肯做北政府里的爪牙,孩兒也就不肯做南政府里的鷹大。孩兒一生幸福,經(jīng)此蹉跌,已再不作他想,但是妹妹年已長成,也該提議著他的婚事。當(dāng)初孩兒覺得方鈞為人很是不錯,擅自做了主張,曾經(jīng)將妹子一枚戒指換給方鈞,替他們將婚事訂了成約,尚不及告稟母親。后來聽見方鈞告訴我,說前次他特地到我們這里,求母親允給他的婚期,母親因為不知道此事,不肯答應(yīng),他所以又趕到湖南同孩兒斟酌。孩兒想妹子終身的事,固然該是母親做主,然而父親去世得早,便是我做哥子的替他多了這件事,也不能就怪我違法。孩兒在營里的時候已同他說定,準(zhǔn)一路轉(zhuǎn)回家中,一者稟明母親,二者就想替他們完結(jié)這樁大事,不知母親意思以為何如?”

湛氏聽了半晌,又想了想,方才搖頭說道:“這事很費周章呢!前次方家少爺?shù)酱?,依我的意思,覺得既是你做哥子的替他們說定此事,不妨就將你妹子給他放聘。誰知瑜兒聽了這話,堅執(zhí)著不以為然,立意同我反對。據(jù)他口氣,似乎怪著你擅自做主,悄悄的將他戒指換給別人,因此生氣。其實內(nèi)里曲情還不一定便為這個緣故?!闭渴险f到此處,又悄悄的告訴趙玨說道:“他又要悔婚,叫人家退還他的戒指,他在去年又冒冒失失的將人家那枚戒指弄壞了,便是人家退還你的戒指,你又拿甚么物件退還人家呢?我少不得也就要幫著他一味同那方少爺支吾著了。論理,做兒女的這樣大事,原不該容著瑜兒牛性兒獨斷獨行,但是婚姻這一層,關(guān)系他們一生幸福,就使勉強將瑜兒嫁了給他,他自家心里不愿意,可想將來的結(jié)果也不會好的。我當(dāng)時所以但說等你回家來再議,你今日已經(jīng)回家了,你也須細著心替他們揆度揆度,不要弄出別的意外事來叫我擔(dān)心,我也就不去理會你們了?!壁w玨這時候不聽這話猶可,聽見這話,忽的雙腳齊跳,暴躁如雷,急得說道:“母親你太忠厚了!這個如何使得?他安的甚么心,我也不去管他,但是我做哥哥的既已同人家訂了婚約,他有這面目同人家反悔,我做哥哥的卻沒有這面目跟隨著他去同人家反悔!老實說,瑜妹若是死了,這事便罷;他若活在世上一日,我斷不能容他不嫁姓方的去嫁別人,別人卻也沒有這大膽子,想來娶他去做妻子!”趙玨越說越氣,急得臉上紅筋虬結(jié),怒發(fā)上沖,湛氏見他這種模樣,又氣又恨,更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呆呆的望著他發(fā)怔。

先前趙瑜在房里已聽見母親同他哥子議論這事,自家已是發(fā)惱,幾次要想走出來當(dāng)面同趙玨講論,轉(zhuǎn)是秀珊攔著,叫他不用著忙,且待他們母子怎生議出一個辦法。后來又聽見趙玨震怒起來,說的話越發(fā)強橫,趙瑜更忍耐不得,摜脫了秀珊的手,徑自走出房外。一手理著鬢腳,一手指著趙玨冷笑道:“哥哥何用如此著急?妹子的事很小,若是因此將哥哥身子氣壞,倒值多了!我且請問哥哥裝出這個樣兒,可想并不是替妹子做主,簡直安心要同妹子賭氣!妹子區(qū)區(qū)一身原不足惜,然而累及哥哥因此傷了手足情分,這并不是安慰父母的心,轉(zhuǎn)來叫父母替我們懸心了。而且……”趙玨不等他的話說完,跳起來指著趙瑜臉上問道:“你不用同我冷譏熱諷的,我只不理會別的,我只問你:你一個女孩兒家終身的事,不要哥哥做主,倒要讓你自家做主不成?我知你是個大文學(xué)家,說出話來自然會咬文嚼字,我不知道甚么叫做‘而且’‘而且’,你且說出這‘而且’道理來我聽!”說畢將兩手叉著腰胯,挺胸疊肚的聽他講話。趙瑜心中好生氣苦,只得勉強忍著又說道:“而且就使父親在日,當(dāng)今日平權(quán)時代,像這種婚姻的舉動,也該問一問我可同意不同意,沒的冒冒失失,人不知鬼不覺的便將我戒指騙出去給了人家,算是定了我的終身大事。妹子在房里聽見哥哥口氣,似乎妹子除非死了可以罷休,不然就不能不順從哥哥的主意。然則做哥哥的不過逼妹子一死,算是哥哥的目的已達。先前我還佩服哥哥在外邊歷練了一番,見識畢竟與常人不同,說出話來委實好聽,甚么‘同胞殺同胞,既算不得武功,又算不得偉烈’,妹子及哥哥可算是同胞,難不成必要將我這同胞置于死地,然后方才稱心滿意嗎?這又算甚么‘武功偉烈’呢?好哥哥,我也告訴你一句老實話罷,妹子死了倒還沒有甚么打緊,若是憑著你的鬼祟手段,一定強著我嫁給不愿意的人,除非海水東流,太陽西出,或者還可以有這希望?!闭f畢,賭氣一轉(zhuǎn)身早又回房去了。此處只將那趙玨弄得不知道怎生才好,只睜圓了兩個眼睛珠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湛氏看見他們兄妹倆相持不下,好生著急,只得悄悄的將趙玨扯過一旁,低言密語的向他說道:“好兒子,這事我勸你不用同那丫頭死命去辯駁罷,先前我還不很明白他的意思,如今經(jīng)你告訴我,說那個林小姐是喬裝著女子出來哄騙人的,我將前后的事跡想了想,你這妹子定然有他的主義,斷斷不能再去嫁方少爺了。我何以說這話呢?他當(dāng)初同林小姐既在一個學(xué)校里讀書,后來又形影不離,互相廝愛,別人不知道林小姐是男子,趙瑜兒不見得就不知道他是男子;萬一他們在背地里訂了婚約,我們做母親的不能體貼他這意思,轉(zhuǎn)一味的去逼他另嫁,可想而知,定然是要決裂的了。好兒子,你也不用生氣,你能同方少爺商議,叫他將你妹子的戒指交還出來,我少不得要感激他,不然,弄出別的岔枝兒來,彼此總不好看。”趙玨寧了一會神,也就恍然大悟,重行急著說道:“他有這臉面去索還人家戒指,我卻沒有這臉面去索還人家戒指。我是堂堂一個男子漢,說出話來,到今日忽然反悔,我這顆頭可以殺掉,我這句話總不能說出口。罷罷罷,算我做事糊涂,從今以后,我也再不管了,你們有本領(lǐng),你們?nèi)ネ缴贍斵k這交涉罷,他只當(dāng)沒有我這哥子。他也是要嫁人家,我只不幫著方天樂同你們廝鬧罷了。他若是肯答應(yīng),我又何必苦苦的在這里為難呢?瑜妹他不用做夢,那林家小廝已經(jīng)被繆二小姐砍得不死不活,這一條性命還不知道將來怎樣?便是他重行醫(yī)治好了,他經(jīng)過這番羞辱,還有面目出門來見人?瑜妹任是想嫁給他,怕未必遂能如愿。我就拿著眼睛瞧罷?!闭f畢就想走了出去。湛氏慌忙一把將他扯著,又急又笑說道:“哎呀,當(dāng)初系鈴也是你,今日解鈴一定還要借重你,你如何可以置身事外呢?好兒子,你素來是最孝順母親的,你忍心瞧著做母親的為難,不來幫個忙,轉(zhuǎn)說出這樣話來,叫我一個婦人家怎生去同方少爺辦這樣的交涉呢?”趙玨此時憤氣填膺,也顧不得沖撞老母,急得跳了跳腳說:“你們權(quán)當(dāng)我在湖南被敵人炮彈子打死了呢,難道將這件事也來倚賴我?他既不以我的說話為然,又要逼著我討人家沒趣做甚?一千件事都可依得母親,這一件事寧可擔(dān)個大逆不孝的罪名,我總沒有這副顏面去同人家啟齒!”一面說,一面早奪手跑得出去。

湛氏見扯他不住,早急得淚流滿面,眼睜睜的盯著他開口不得。還是秀珊小姐在房里看見這種情形,又知道趙玨業(yè)已負氣走了,三腳兩步,早走至湛氏身邊,說:“伯母也不用著急,他們少年男子,總有些不肯折氣,伯母盡管逼著他,越逼他越不愿答應(yīng)。好在侄女明天都是要同表弟會面的,這事權(quán)且交在侄女身上,讓侄女緩緩?fù)遄谩K彩且粋€明白事體的人,道不得個便不依我。”湛氏方才止了眼淚,向秀珊小姐稱謝不迭,便托他明天會見方少爺時候?qū)⑦@苦衷向他剖白,能叫方少爺答應(yīng)了,便是大家造化。又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人家巴巴的要養(yǎng)兒女做甚么呢?我膝下不過僅這兩個冤家,你看他們你生姜我皂莢的早鬧個不了,做母親的不曾得著他們一點好處,轉(zhuǎn)預(yù)備肚腹來裝他們的閑氣。幾時我一口氣不來,眼閉腳直,讓這兩個冤家鬧去,我那時候轉(zhuǎn)清凈了。”說著又哽哽咽咽哭起來。秀珊少不得又拿話安慰了好一會子,這一天大家都是沒精打采。

再說趙玨賭氣走到前面,見方鈞正坐在書房里,手里捧著一本書在那里閱看。一見趙玨出來,忙忙起身迎接,雖然不便去問趙玨,免不得拿眼去瞧他的氣色。只見趙玨怒容滿面,撲通坐下來,也不說甚么,只是長吁短嘆。方鈞心里已瞧科九分,知道婚事依然不妙,也只相對坐著一句兒也不開口。停了一歇,趙玨覺得很是沒趣,只得搭訕說道:“上次令表姊趕到舍間打聽你的消息,只因遲了一日,你已經(jīng)離了福建。我在湖南時候接到家信,不是曾經(jīng)將這話告訴過你的?誰知我們這番回來,令表姊還不曾回京,適才我們也見了一見,他和家母他們倒還異常親密?!狈解x驚問道:“表姊在府上耽擱時候已是不少了,怎生還不曾回去?姑母一干人住在京里,虧他倒還放心得下?!闭f著又想了想道:“好在兄弟不久也須還家省親,大約可以同他一路北上。少停大哥會見表姊時候,可以將我這意思代為轉(zhuǎn)達?!壁w玨笑道:“他知道你在舍間,還愁他不出來同你相見?我適才同家母他們已經(jīng)爭競了好一會,誰還肯跑進去同他們周旋?我不如陪著你,在這書房坐談一夜罷?!狈解x勉強笑了笑,也不肯問他為著何事爭競。趙玨又不便告訴他長短,轉(zhuǎn)弄成個相視而笑,莫逆于心了。

趙瑜也知道這件事,非秀珊小姐竭力向方鈞磋商不足以就緒,當(dāng)晚少不得又將自己心事委委曲曲告訴了秀珊。秀珊含笑不語。次日遂在內(nèi)室里命人將方鈞請進來相見。趙瑜避匿在房,湛氏遂陪他們坐了一會,假托有事,也就走入自家房間去了。此處秀珊先將母親上次不放心哥子同表弟的意思向方鈞說了一番,又問方鈞此后蹤跡安往?方鈞大略告訴了一遍,說是自家無意功名,在福建也有沒多時耽擱,大約仍然轉(zhuǎn)回北京,省視父親同姑母他們一番,然后再斟酌行止。秀珊笑道:“表弟如返北京,愚姊可以同你一路就道。家母疊次有信來催促,不過這邊伯母堅意留著,婉如妹妹又看待得十分殷勤,一時不好決然舍去?!狈解x見秀珊提到“婉如”兩個字,不由失聲長嘆,很露著失望顏色。秀珊便趁勢告訴他,這邊不能附為婚姻的緣故。方鈞先前還不肯答應(yīng),后來秀珊小姐又坐近一步,低低的向方鈞說了一番話,卻不知道他說的是些甚么。但見方鈞當(dāng)這時候,倏的站起身來,向秀珊慨然說道:“既是趙小姐有這樣苦衷,小弟將來便勉強娶了他,可想琴瑟之間一定不能從容靜好。況且小弟近來也新灌輸了幾多文明智識,難道為著這事,向人家施用野蠻手段?不過上次小弟來求親時候,伯母對著我,又不曾將這道理說明,一味的同我支吾,叫我聽著如何不氣?罷罷,‘君子不奪人所好’,既是趙小姐意有所屬,今生算我們沒有姻緣之分,只好等待……”方鈞說到此,也就有些哽咽聲音,不肯再往下說。那一枚戒指早輕輕向手上退下,端端正正的送至秀珊面前,說:“這就是趙小姐的珍飾,小弟不便當(dāng)面交還,便請姐姐替我致意罷了?!狈解x這一番慷慨的神情及爽快的言論,不獨秀珊小姐覺得出自意外,便連湛氏在房中也感激不盡。正待走出來向方鈞陪話,不防趙瑜忽然裊裊婷婷的從自家臥室里走出,上前與方鈞相見。方鈞不由吃了一驚,正不知趙瑜出來相見更有何用意?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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