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趙玨自從在湖南一帶，督領(lǐng)一營軍隊同北軍對壘，所向有功，端的十分興高采烈。那個陶旅長在先本允許他將戰(zhàn)績報告南中政府，可以望不次超遷。無如南中那些軍將，其攘權(quán)固位，與北軍中的人物也沒有甚么分別。急切之間，哪里有甚么旅長團長的位置去安插趙玨？過了些時，南政府里敷衍下了一道命令，不過著實夸獎了趙玨一大篇官樣文章，末了還命他就率領(lǐng)那一營兵駐扎邊境，防御敵人入界。好在這時候聞人鏡固然與趙玨訂立了停戰(zhàn)條約，暫時各不侵犯，而且長江上下游各督軍又竭力主持和議，雖然不曾就緒，然而那些老百姓們畢竟省了無數(shù)炮火之驚，也便各安生業(yè)起來。

可巧天心厭亂，在這個當(dāng)兒，忽然出了一件極可欣幸的喜事，便是西歐戰(zhàn)事全行停止，德皇威廉不能以武力取勝，著著失敗。協(xié)約國兵臨其地，大家斟酌處分德國的辦法，頓時開了極大會議。我們中國也在共同作戰(zhàn)國之列，政府里少不得要趁這個機會，派遣幾名有重望的人物思量前去列席，參贊和議。諸君想想，以德國當(dāng)初的飛揚跋扈，簡直想用那潛行艇的手段橫行全球。協(xié)約國費了許多錢財，損了許多生命，兵連禍結(jié)，首尾四年，一旦轉(zhuǎn)敗為勝，若是不講究人道主義，趁這時候展一展威風(fēng)，平一平憤氣，哪里還肯去同他們講和？然而潮流所趨，大家知道佳兵不祥，人命可貴，還想出法來，不但要弭一時的禍亂，想保永久的和平，便算我們中國人再沒有良心，到了此際，看著人家敵國同敵國打仗，尚思量化干戈而為玉帛。我們國里連年烽火，兄弟鬩墻，不問誰勝誰負，涂炭的都是同胞肝腦，損失的都是百姓脂膏。勝固不足敘述戰(zhàn)功，敗適足以 傷元氣。任是那些桓桓虎士、赳赳武夫，白日里顛倒錯亂，一味的向前蠻做，然而一經(jīng)天良回復(fù)，五更頭醒轉(zhuǎn)過來，以手捫心，也須覺得十分慚愧。今日到了這個分際，一經(jīng)協(xié)約國和議既定，我們國里猶是烏糟糟的搗亂，無論人家要來干涉。即使不來干涉，像這樣老遠鬧下去，還有甚么面目見人，還拿甚么說話去對人呢？這叫做時勢實逼處此，也不能由那些武人去做主。所以那些主和的越發(fā)起勁，那些主戰(zhàn)的也有些悔心。兩邊都還請了些重大人物出來，選擇一個好好地點，開始議和的辦法。如天之福，果然能夠?qū)⒅袊臋?quán)利彼此平分下來，不至于畸輕畸重，卻道好有一個完完全全的結(jié)果呢。

這些事我且擱著緩表。倒是趙玨在這個當(dāng)兒，既然沒有甚么戰(zhàn)事，倒反安安閑閑，不時的同陶如飛他們吃吃酒，談?wù)勌?，真是異?？鞓?。劉鏞雖然是個渾人，他也知道經(jīng)此一場變故，自己既投效南軍，方鈞又只身遠遁。他默然思念，怕他母親在京里得著這樣消息要替他擔(dān)憂，他將各事布置妥帖下來，也就央了營里一位書記，替他詳詳細細寫了一封家信寄給母親。他母親方氏接到他這信的時候，反在劉秀珊寄信之前，方氏才將這顆心權(quán)且放下。他又想到他妹子秀珊，至今還不曾有著婆家，當(dāng)初母親在京里的時候，曾有要聘給趙玨為室的話，因為趙玨在京里不曾多時耽擱，將這件事遂擱置下來。此番同趙玨在一處共事，覺得趙玨的才識正不在方鈞之下，心里佩服已極，居然想到提議他妹子的姻事。好笑他也不另請媒妁，偷著閑空兒便老老實實同趙玨當(dāng)面接洽，夸贊他妹子為人如何精明，如何強干，你若是不肯棄嫌，我劉鏞情愿親口將妹子許給你為婦。我們始則是朋友至好，將來又是郎舅至親，你一邊答應(yīng)，我便一邊寫信通知母親，不妨就請一請假，到京里將我妹子娶回福建。趙玨始則聽了他這番話，也覺得他鹵莽得可笑，然而又不忍拂他這番盛意，便行拿話去拒絕他，只是唯唯否否，也不曾說是允許，也不曾說是不允許。無如劉鏞是個直性漢子，他在耐不得這樣游移的話，每逢會見趙玨一次，他就嚕嚕 ，追問他究竟怎生發(fā)付。趙玨真?zhèn)€被他纏得沒法，有一天便向劉鏞說道：“我自幼在福建時候，已經(jīng)向人家提過一件婚事，這份人家因為我們年紀尚輕，不曾允許放聘，如今卻又過了幾個年頭了，少不得還要去重尋舊約，所以你們令妹那邊的事，我急切不能答應(yīng)。劉大哥休得怪我不情。”劉鏞聽見這話，方才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已經(jīng)同別人家有了婚約了，為何不早告訴我明白，白白的累我同你費卻一番唇舌。但是這份人家是誰，通不曾聽見你提過，你莫非拿這話來哄我？”趙玨被他問得急迫，遂約略將林賽姑的事跡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說：“我不日就須赴廣東一行，他父親或者念我已成就了功名，竟自將賽姑嫁我，亦未可知?！眲㈢O此時心里轉(zhuǎn)大失所望，怏怏的走過一邊去了。

且說那個陶如飛，自從他兄弟宗久安將趙玨請到湖南以后，不但替他解了重圍，且設(shè)計逼走了方鈞，又疊次恢復(fù)了自家失守的汛地。功績雖然出自趙玨，然而軍營里的老規(guī)矩，得了一個勝仗，少不得還要牽牽連連的另行保舉幾個營長軍官。陶如飛既是那陶旅長的紅人，這奏凱的露布上豈有不帶上陶如飛的道理？因此陶如飛也還加了些頭銜。陶如飛感激趙玨的分兒，諸君想想要到甚么田地，這是一件，委實有點對不住趙玨。就是在石龍鎮(zhèn)上劫的那個美人兒，后來聽見他兄弟宗久安告訴了自己，說這美人便是趙營長未婚之婦。陶如飛起初聽見，便大大吃了一嚇，雖然覺得自己問心無愧，畢竟同趙玨會面起來，那臉上總有些赧赧的，不甚好意思談到往事。至于趙玨的心理卻又不然。你道他為甚緣故呢？因為他已在宗久安口氣里探出消息，知道陶如飛雖將賽姑劫去，卻一毫不曾沾染，美玉精金，定然太璞。不但不去怨他，反贊稱陶如飛做的事要算光明正大，與那些強盜軍官一味的凌辱人家婦女不同。

初次相見，只淡淡的談了幾句。后來彼此交情愈密，恩誼愈深，陶如飛便鬧著要同趙玨拜盟換帖。這些俗例，固是前清官場里習(xí)氣，如今改了民國，政體雖經(jīng)變換，像這種熱鬧卻是照常。趙玨也是個不更事的少年，欣然答應(yīng)。自從換帖之后，便是無話不談了，背地里趙玨也就老著臉，問他當(dāng)日劫奪賽姑的情形。陶如飛嘻天哈地的笑說道：“我早知道這林小姐是我的弟婦，誰也不肯干這樣沒天理的事！總怪我那弟婦生得太俊俏了的不是。在那個火車里看見了他，無論甚么人，沒有個不轉(zhuǎn)過臉來向他瞧看，委實是天仙下降，世間再沒有像這樣的女人！不瞞老弟說，我那拙荊，他們父母生他姊妹兩個，別人提起來都說是繆家雙美，若是比起這林小姐來，無論拙荊及不得他標致，便是我那小姨子也還有點相形見絀呢！”趙玨笑道：“照這樣講來，我們嫂子固然美麗，至于你那令姨，格外是天仙化人了?！碧杖顼w豎起一個大拇指說道：“嘖嘖嘖，世界上若不是生出這個林小姐來，我那小姨子倒可算得是個花中魁首呢！我們?nèi)缃褚阉闶峭伊?，橫豎他們姊妹倆你將來容或都可以看得見，我決不編著謊哄你，我若是哄你，叫我明日變個極大極臭的烏龜。”

陶如飛這幾句話，不由將趙玨說得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言重言重，將來兄弟少不得都要去拜見嫂嫂，若是再能同令姨見一見，那更榮幸非常了。但是一層，兄弟委實總有些不很放心，內(nèi)人自承錯愛，在石龍鎮(zhèn)上勞吾兄將他攜帶入粵，但是那時候彼此都在途路之間，一個孤男，一個寡女，難保沒有別種曖昧舉動？若是果有其事，吾兄不妨明說，好讓兄弟釋此狐疑。好在吾兄在那個當(dāng)兒，本不知林小姐便是兄弟未婚之婦，就是稍稍軼出范圍以外，援不知不罪之例，兄弟決不因此致怪吾兄?！壁w玨一面說，一面便將耳朵附近陶如飛身邊，想聽他說些甚么。直急得個陶如飛將一個臉漲得紅云朵朵，跳轉(zhuǎn)身來指著趙玨說道：“你這人真是難纏，我在先已經(jīng)告訴過你，雖然一時不合，無端將林小姐劫得上船。其時我的家眷都在船上，早吃我的母親痛痛罵了一頓，林小姐又甚是狡猾，早同拙荊聯(lián)絡(luò)成一氣，將我趕在外邊睡覺，他們轉(zhuǎn)親親熱熱互相談笑起來。及至抵了廣東，又不曾隔著多少時候，又奉調(diào)遣，向這里參贊這牢瘟戰(zhàn)事，性命不曾送掉，還算是僥天之幸，哪里還有甚心腸去思量這些閑事呢？如今益發(fā)知道是賢弟的妻子，你叫我還敢別生妄想？你還處處的不放心我，這不是將我當(dāng)做狗彘看待！”

趙玨見他真?zhèn)€著急，心中老大的不過意，忙笑攔著說道：“吾兄何須賭誓！兄弟原是戲問一句，并不曾疑惑吾兄，況且嫂嫂的閫威，兄弟已略有所聞。那林小姐既做了嫂嫂的禁臠，料想吾兄再也不敢染指?！碧杖顼w接著笑道：“可又來，哥哥素來懼內(nèi)，久在老弟洞鑒之中，為何此時轉(zhuǎn)有些不放心哥哥呢？”趙玨笑道：“適間戲言，吾兄千萬不可介意。但是此后仰仗鼎力的地方甚多，不審吾兄肯為兄弟出力么？”陶如飛將頭一扭說道：“老弟又有甚事委我去辦？若是能為力的，斷沒有個坐視的道理?！壁w玨笑道：“兄弟與林府那邊當(dāng)初本有成約，只是他的祖母溺愛，說他年紀尚輕，舍不得給人家放聘，及至兄弟因為避禍往赴粵中，思量趁這時機，便去謁見岳翁。一者乞他汲引，二者就近提議當(dāng)年婚事。誰知兄弟那個岳翁，對于兄弟異常冷淡，兄弟心里甚為憤懣。后來仔細思想，人情冷暖，到處皆然。兄弟那時候畢竟還是個布衣，無怪我那岳翁加以白眼。如今幸蒙大哥提挈，在這里干了些微功，又重荷旅長的栽培，授以營長之職。這樣消息傳到我那岳翁耳朵里，包他聽了也要歡喜。好在這個當(dāng)兒，南北議和漸有頭緒，一時尚不至發(fā)生戰(zhàn)事，家母關(guān)懷嗣續(xù)，疊次來信，巴不得我速完家室。老人家急望抱孫，兄弟自念單傳一人，別無手足，舍間尚有弱妹，雖然與方營長有婚姻之約，可惜方營長又不知逃向哪里去了。兄弟此時沒有別的主見，只顧先赴廣東一行，就在那里完娶，然后再四下里訪求方營長蹤跡，將舍妹嫁得給他，庶幾完結(jié)我的心事?！?

陶如飛坐在一旁，聽那趙玨說一句，他便點頭一句，聽到此際，便笑說道：“老弟的話，怕不句句有理，只是滔滔的說了一大篇，全然與我沒有相干，叫我從何出力？”趙玨笑道：“老哥你且莫忙，以后借重鼎力的地方很多很多呢。第一件兄弟想趁這時候，請一請歸娶的短假，又防旅長批駁下來，不肯允許。我知道旅長同大哥的感情素好，言無不聽，計無不從，務(wù)請吾哥先將兄弟這意思，在旅長面前疏通一番，那時兄弟請假的事便有指望了。不但兄弟請假的事，勢在必行，還要求吾兄也向旅長那邊請一次假，和我同行。這是甚么緣故呢？因為兄弟要向林府求婚，廣東人地生疏，急切還請不出一個媒妁。吾兄久在宦途，聲名煊赫，便請吾兄向林府去走一走，萬一成全了兄弟好事，隨后酬報正自有日。”陶如飛笑道：“這事不難，這事不難，旅長那里請假的事包在我身上，管你稱心如意。至于做媒這一層，我卻是個拙口笨腮的人，恐防說得不好，誤了你的大事，還是去請別人罷，我只陪你回廣東去擾一杯喜酒?！壁w玨笑道：“我說老哥總要作難，難不成當(dāng)真要我備好請?zhí)?，親自到貴營里奉求，你才可以答應(yīng)呢。”陶如飛笑道：“這話不敢當(dāng)，我便勉強依你去替你向林府那邊碰一碰看。不過我們的兩座營頭將兩營長都請假走了，營中各務(wù)交誰料理？萬一果然給旅長批斥下來，那倒不成事體了?！壁w玨這時候盡管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向陶如飛笑道：“好哥哥，你不用說這些尷尬話罷，旅長同你的感情誰人不知道？你說出話來，斷沒有批斥的道理。你還瞞我呢，不是我同哥哥講句笑話，你哥哥若是高興，要旅長將性命送給你他也不敢打個啞聲兒。說是不肯，甚么請假的小事，這一會子又來裝做正經(jīng)，防他批斥起來了。你盡在我面前使乖，看我替你們明揭出來，叫你有地縫都鉆得進去呢?！?

趙玨只愿說得高興，不防將個陶如飛真是說得羞慚滿面，將一雙眼睛向趙玨瞟得一瞟，笑罵道：“你嚼的是甚么舌頭，我要旅長性命做甚。像你這樣信口亂說，看我有這本領(lǐng)，連你自家請假都叫旅長不去睬你，到那時候你休得怨我！”趙玨笑道：“我說的話如何？你是假撇清呢，我們一切嬉戲，如今且休提起。只是為人為徹，凡事總望周全則個，你通不知道成全別人家婚姻比甚么功德都還大得幾倍！你哥哥若是將林小姐撮合成了，嫁給兄弟做了妻子，不但兄弟感激你，便是我們那位嫂子也該感激你?！碧杖顼w笑道：“你又來亂講了，林小姐嫁你不嫁，與你的嫂嫂有甚么相干？他又去感激我做甚？”趙玨笑說：“兄弟何嘗亂講，這句話也有個道理在內(nèi)。起先不是你告訴我的，我們那位嫂嫂，自從會見林小姐之后，真?zhèn)€形影不離，同床共枕，可想他們兩人的情愛比較我同哥哥還要親切些。他既然這般同林小姐要好，可想他心里未嘗不巴巴的望林小姐嫁一個好好丈夫，完結(jié)他的百年姻眷，這是一層；再講到嫂子心理上，定然時時刻刻還防著你，愛慕林小姐的顏色，或者弄出別的笑話出來。如今聽見我要娶林小姐，你想嫂子焉有個不竭力慫恿的道理？這叫做‘順水推舟’，落得的人情他自然會做。我們一抵廣東之后，哼哼，任是我不請你做媒，怕嫂子也要硬逼著你替我們做媒也未可知。至于講到我們兩個營長一齊請假，怕誤了營中事務(wù)，這個更不消慮得。你有令弟久安在這里，托他替你料理料理，我便將營務(wù)交給劉鏞，好在他這人還肯實心任事，想不至有所貽誤。”陶如飛笑道：“話也給你說盡了，主意也給你想完了，你的老婆心切，我也不來阻攔你，只得陪你辛苦一趟罷。”趙玨聽他肯答應(yīng)了，歡喜不盡，立刻謝了又謝。

過了一天，趙玨果然便在旅長那里請了一個歸娶的短假，內(nèi)中自有陶如飛替他疏通一切，旅長真?zhèn)€沒有不準，登時便允許下來，又知道陶如飛同他一路回廣東去，也不曾說甚么，轉(zhuǎn)念趙玨前功，此番聽見他完娶，還重重備了一份盛禮，命人送入趙玨營里。還有別的好些營官們聽見這個消息，又知道旅長尚且送他禮物，當(dāng)時你傳我我傳你，都約齊了預(yù)備送趙玨的喜幛羊酒。因為趙玨路途之間，禮物多了不便攜帶，大家想出法子來，折成銀洋紛紛的來應(yīng)酬趙玨。趙玨看見這種情形，說不盡心中快樂，只是稱謝不迭，滿口里都說一俟成親之后，再轉(zhuǎn)回來備筵奉請諸位吃一杯喜酒。趙玨當(dāng)即同陶如飛揀了一個好日子，預(yù)備就道，并不曾帶著多人。兩人各在自家營里挑選了兩名精明強干的兵士，隨身護送，所有行李以及旅長送的禮物都交給他們照料。這一天趙玨向各營里告了別，又親自騎馬去謁見旅長，順便在那里辭行。

且說劉鏞在這幾日以前，趙玨將他請進來，少不得將營里事件一一交代給他。好笑劉鏞因為趙玨不肯娶他的妹子，此番又是向廣東去另行完娶，心里老大不甚愿意。雖然當(dāng)時接了趙玨的交代，只是怏怏不樂，一點笑容兒都沒有。趙玨也猜到他的用心，只不去理會他。卻好這一天早間趙玨去向旅長那里辭行，劉鏞剛坐在營里發(fā)悶。這個當(dāng)兒，忽然看見那個郝龍從營外直跳進來，指手劃腳的向劉鏞稟告道：“好了好了，我們營長又轉(zhuǎn)回來了，劉先生你老快去接一接，他口口聲聲問著你老?！焙慢堅掃€未完，劉鏞憤憤的向郝龍啐了一口，罵道：“有甚么大事要你這樣大驚小怪！他是忙著喜事的人，心里十分高興，轉(zhuǎn)回來就轉(zhuǎn)回來罷咧，又要我去接他則甚？難道娶了林小姐，身分又高了一層不成？”劉鏞一頓罵，轉(zhuǎn)將郝龍朦住了。郝龍也是個蠢人，也聽不出劉鏞數(shù)說甚么，發(fā)了一回怔，方才有些明白，忙又笑說道：“原來劉先生是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適才說的是方營長，不是說的趙營長。劉先生此番怪我，不是老大冤枉！”劉鏞聽見“方營長”三字，方才跳起身子，慌忙問道：“哎呀，方營長在哪里呢，真?zhèn)€是他來了不是？”郝龍笑道：“這個我如何敢騙謊哄你？委實方營長在外面站著，問及趙營長，又問你老。許多弟兄們見是方營長到了這里，大家歡喜得甚么似的，如今都圍攏在營外，像個栲栳一般，都不肯放方營長走。你老若不快點去接他進營，萬一再惱了他，把來重又跑了，那可沒處再尋他去。”劉鏞此時更顧不得答郝龍的話，倏的邁步飛跑，走出營門旁邊，果然見有一大叢軍士們圍著一個人在圈子里，更看不清楚是誰。劉鏞分開眾人，大聲叫道：“諸位弟兄們休得烏亂，方營長在哪里呢？”這時候方鈞已見劉鏞出來，不免含笑上前向他招呼。劉鏞一把扯著方鈞的手，笑說道：“原來果然是你真到了，好哥哥你思得我好苦！這一向時在哪搭兒耽擱住的？此處不好同你講話?！币幻嬲f，一面便引方鈞走入篷帳里坐下，別的軍士們方才一哄而散。

劉鏞又接著問道：“我們打聽得北軍里的人恨得你牙癢癢的，不免在政府里冤枉了你許多的話。如今不是遍布著偵探，到處尋你蹤跡，萬一被他們撈了去，你還想有性命沒有？我替你打定主意，除得在我們營里混混，外間很是危險。你不用死糊涂了心腸，還望去替北政府里效力?！狈解x笑道：“你這人到今日還是這般鹵莽，說出話來總是不倫不類。各人有各人的意見，我為別的事件去向南邊走了一趟，又何曾是去替北政府里效力？我自此番創(chuàng)巨痛深之后，名心久已雪淡，不但不想去營謀北政府，即如南政府里在先叫我依然帶領(lǐng)軍隊，我尚且不肯答應(yīng)，轉(zhuǎn)將這現(xiàn)成的事業(yè)交給趙大哥璧如。說起來，我此來本是要會趙璧如的，同你講了這半日的話，如何不見他在營里？”劉鏞冷笑道：“你問趙營長么，他如今忙得利害呢，一切營務(wù)的事，總還不在他心上，他只是心心念念想娶老婆。前天已向旅長那里請了回廣東完娶的假，行期便定在今日，此刻已歡天喜地的去向旅長那里辭行去了?！狈解x驚問道：“哎呀，我此番來得又是不巧，我專意來訪他，因為有一件要緊的事必須同他接洽。他這一走，我又不能老在此處停頓，知道幾時才可以同他會面？算我做事處處蹭蹬極了！”說畢跌腳不已。

劉鏞見他十分著急，重又說道：“大哥你且莫忙，他此時去向旅長辭行，辭行之后，一般還要回營走走也未可知。只不知道跟隨他的兩名兵士，還是在營里等候他，還是同他一齊出營去了。我因為不甚高興見他那輕狂樣兒，所以他的舉動，我是一概不去過問。你既急于要會他一會，等我派人去探問探問便知分曉了?！眲㈢O剛待起身喚人詢問，卻好郝龍此刻剛站在房外，忙搶近一步說道：“跟隨營長的馬標同韓得勝他們都在營里等候營長呢，一切行李什物也還放在那里。據(jù)他們告訴我，營長是趁今夜夜班的火車，大約在營里吃過晚飯方才動身?！狈解x聽了兀自歡喜，忙向郝龍說道：“一俟你們營長回來，可趕緊寫信給我，不可誤事！”郝龍連連答應(yīng)，依然退出。方鈞重又向劉鏞笑問道：“趙璧如向廣東去結(jié)婚，你知道那女子是誰家的？”劉鏞道：“據(jù)他說是姓林家的小姐，又說委實生得好看，若不是生得好看，為甚別人家同他提著親事他都拒而不納呢？”

方鈞凝神想了想，不禁笑著說道：“這又奇了，他同林家那件親事，是我本來知道的，當(dāng)初雖然提議過這事，以后并不曾放聘。至于林家肯將這小姐嫁給他不肯嫁給他，還在兩可之間，他如何冒冒失失徑自請起完娶假來，不是近于托大么！”劉鏞笑道：“原來如此。人家小姐還不會給他放聘，他倒老實熱鬧起來了。我想他也不害羞，他的笑話多著呢，益發(fā)告訴你罷，他此番南下，光是禮物，不知收了人家多少了，萬一到了廣東，‘聾子放爆仗——通通散了’，那時候退還人家禮物還來不及呢！”劉鏞說著，只是忍不住格格的笑。方鈞搖著頭，自言自語說道：“其中恐怕另有別情，趙璧如也未必荒唐至此。如果照劉鏞這般說法，他不曾同人家放聘的人，還把穩(wěn)的徑去完娶。像我方鈞的姻事，又有他哥哥做主，又有戒指為憑，那人倒反同我悔約起來，豈非咄咄怪事！”方鈞越想越惱，不由放下臉色，一句也不開口。好在劉鏞他也聽不出方鈞說的是些甚么，見他顏色不快，剛待用話去安慰他，忽然聽見趙玨在外面一路笑著進來，嘴里不住的嚷道：“天樂天樂，你打從哪里來的，如何今日才到這里？險些我同你又不及會面?！?

此時方鈞已知道趙玨回來了，忙起身迎得出去。兩人相見，殷勤了一會，趙玨便邀他到自己房里去坐，先行開口問道：“天樂，你這人真是奇怪，那一天眨眨眼，如何就看不見你的影子？又沒處去探訪你的蹤跡，我深恐你再為北軍邏獲，那不是你自討苦吃。你此番委實向哪里走了一趟，我料你北京那地方必不敢去，你看我猜的可是不是？但是你既不去北京，別的地方也未必可以去得。”方鈞冷笑說道：“誠如大哥所論，北京政府里方在惱我，我何敢去投他們的羅網(wǎng)。只是我此日已經(jīng)看破世事，簡直想披發(fā)入山。不過還有一件最懸心的事不曾完結(jié)，不能不去勾當(dāng)一會。無如變出意外，不能達我的目的，不得已又重來訪候吾兄，希圖與吾兄從速解決。老實對吾兄講了罷，吾兄不將我的事解決明白，便想赴粵完娶，我方天樂何以甘心?！狈解x便將如何只身逃往福建，如何謁見湛氏，如何向湛氏要求婚期，如何經(jīng)湛氏拒絕，不肯承認前番婚約的話，氣憤憤的從頭至尾說了一個詳細。又說道：“據(jù)岳母口氣，似乎這件事全系吾兄做主，家中并不曾過問，這話尤其覺得荒謬。吾兄堂堂一個男子，目下業(yè)已掌握兵權(quán)，并非三歲孩兒可比，為何替自家妹子訂婚反說不該承認？況且岳父業(yè)已逝世，論岳母目前所處的地位，也應(yīng)該守著‘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古訓(xùn)，岳母昧于大義，反若責(zé)備我方鈞冒昧，兼責(zé)備吾兄擅自主張。那時我因為岳母同令妹等全系女流，同他們也折辯不清，是以負氣徑自離了福建，并不曾向岳母那里去辭行。天幸吾兄尚不曾死，可以做得我們的憑證。當(dāng)初吾兄究竟向我說甚么來，令妹的戒指，至今尚緊緊套在我的手指上，道不得個這戒指兒又是我方鈞自家偽制的?！?

趙玨聽到此處，方才明白方鈞前日遁走的緣因，今日來尋訪的原故。不由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天樂為著這件事來向我責(zé)問，這又打甚么緊，值得如此焦急？窺探你的意思，簡直想同我到裁判廳打起婚姻官司來了！家母雖然怪我擅自做主的不是，這也不過是一時氣憤話兒，誠如天樂所云，我趙璧如縱然不肖，難不成自家妹子的姻事，便不該我做哥哥的干涉。這其間的阻礙，千不是，萬不是，還是怪你方天樂自家不是。”方鈞將頭一扭，笑道：“好呀，你又編派我的不是起來了！我的不是處究竟在哪里？你且說給我聽聽看！”趙玨笑道：“你既然知道當(dāng)初舍妹這件姻事是我自家做主同你交涉的，你就使想娶我的舍妹，回去商議婚期，也該先行同我斟酌辦法。你又不是沒處去尋覓我，我與你朝夕相見，也不曾見你向我提過，又出人不意，背著我們逃走了。我們方在著急，四下里著人尋你，哪里會猜到你的用心，竟自不別而行，瞞得我實騰騰的去到舍間 惱呢？莫說我是他的哥子，你不應(yīng)該拋撇我，便算我是你們的媒妁，世界上也沒有個不請媒妁徑行由自己向女家要求婚期的道理。你不怪你自己做事糊涂，反怪家母他們冷落了你，不肯將舍妹讓你娶得回去。人家嫁娶，也是一件重要的事體，就許隨著你的意思，便像這樣草草率率完結(jié)了你的心愿么？”

方鈞這時候被趙玨一番批駁，也覺得他的話很是有理，不禁將個頭直垂下去，良久良久方才掙出一句話，低低的說道：“我哪里猜得到他們會變了卦呢？”趙玨又笑道：“還有一事你益發(fā)錯了，據(jù)你的口氣，家母也不過說這件事他不曾知道，不能擅自答應(yīng)你的婚期。你同家母磋商也不過盡此一次，思量起來，大有轉(zhuǎn)圜地步。而且家母的心雖是如此，不見得舍妹的心也是如此。家母或者背后探詢舍妹的用心，一般可以曲全其事，家母又不曾回絕你，說舍妹定然不嫁方鈞，必須嫁給某某。橫豎舍妹并不曾有別人家放聘，守到一百歲也是要嫁人的。你已經(jīng)到了舍間，便再耽延幾日又有何礙？偏生又負起氣來，竟自瞞著他們一溜煙跑走了。萬一家母第二天竟自回心轉(zhuǎn)意，著人再去奉請，那時不見你的影子，叫家母他們怎生辦法呢？天樂天樂，這兩條腿長在你身體上也算苦極了！眨眨眼打從湖南跑到福建，又打從福建跑回湖南。來是來得飛快，去又去得飛快，我替你細想起來，真真不知何意?！边@幾句話把方鈞也說得笑起來。笑了一會，勉強從鼻子里哼著說道：“璧如呀，你說令妹未必改變心腸，這話還未可據(jù)以為實。目前做女孩子的，大家都灌入些自由結(jié)婚的思想了，安知他心理上便不曾屬意別人？我氣走的緣故，也還因為那一天同岳母告別時候，驀的外間走入一個少年來。最奇怪的，是口口聲聲要求見令妹，這不是老大破綻！現(xiàn)有岳母在堂，不曾見要小姐出來會客，安知這少年不是令妹的密友呢?！壁w玨想了想笑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天樂這話大是冤枉！論舍妹的為人，雖算不得十分賢淑，然而家庭詩禮之訓(xùn)，他自幼兒便聽得熟了，斷不肯做出非禮的事。莫說外間男子他不肯自負文明，妄行交結(jié)，便是當(dāng)初在女學(xué)校讀書時間，除得內(nèi)人林賽姑是他最要好的女友，其余同學(xué)他還輕易不肯往來。你所見的那位少年，或者是舍間至親，再不然就是你匆遽之中聽得訛錯了，也未可知，我斷乎不肯相信。橫豎將來做了親之后，大家總可以折證得出來，今日也不必苦苦的同你辯駁?！?

方鈞接著說道：“適才聽見劉大哥告訴我，說你行將往赴廣東，前去娶我們那位舅嫂，這真是大喜的事，兄弟應(yīng)該道賀！”趙玨笑道：“可不是為的這件事時間匆忙，暫時且不能陪你轉(zhuǎn)回舍間去完全你們的姻好。老實先幫著我將這婚事忙畢了，那時候少不得都要攜著內(nèi)人回里，然后再一心一意，我拚著出點力，將你同我妹子的事撮合起來。并不是我做事只顧著自己，也因為我是他的哥哥，終不成哥子還不曾完婚，先將妹子出嫁的道理。如今你來得正好，我的媒人只單單請了陶營長，覺得還要再請一位，做個‘好事成雙’。你我系郎舅至親，這個責(zé)任就請你擔(dān)負了罷。你若是故意推辭，哼哼，將來你的那重公案，也休想我趙璧如替你出力。”方鈞笑道：“既承委任，我決無推辭之理。只是我通不曾替人家做過媒妁，要叫我顛倒在這里邊講話，我是敬謝不敏；若叫我擺個臭架兒，坐著轎子，循例到男女兩家叨擾喜酒，我又不呆，為甚么不肯答應(yīng)。”趙玨笑道：“天樂放心，我們是愛親做親，斷然沒有叫媒人為難地方，你只顧張大了嘴去吃喝，包管你吃一百單八碗，少一碗也不算數(shù)?！狈解x笑道：“好極好極，就是這樣說法，我陪你去向廣東辛苦一趟。但是須得同你講定了，一經(jīng)你完娶之后，就得同我回轉(zhuǎn)福建，料理我的姻事。你若是貪戀著新婚恩愛，老賴在你丈人家里，將我同你的令妹擱在腦后不去理會，我也沒有別的咒你，我只保佑我那舅嫂，倏的變成像我們一般人物，叫你不能稱心如意，可好不好？”趙玨笑道：“胡說胡說，天下哪里會有這樣的事？虧你這促狹鬼想得出來，說得出來?！?

兩人又談笑了一會，其時天色已經(jīng)入暮，外面走進那個韓得勝，垂手向趙玨說道：“回營長的話，火車開行總在起更時分，須得早點去等候著，營長們?nèi)羰怯蒙?，還該早些開飯為是。”趙玨道：“我知道了，你們先將什物著人挑向那里等我們，還要多買一張車票，方營長也同我們一路去呢。”韓得勝唯唯答應(yīng)，疾便仍走出去。趙玨又分付人向廚房里去招呼多添幾樣菜，又著人去催陶營長趕快到營里來赴宴，兼告訴他方營長已到，請他快來會一會。

不表各人分頭去辦事。此處筵席已設(shè)在一間廳上，不多時陶如飛已騎著馬而來，進來會了趙玨，一眼已見方鈞坐在上首，連忙含笑近前，向他招呼，彼此少不得又寒暄了幾句。趙玨深恐耽誤了上火車的時候，便催著他們?nèi)胱?。方鈞同陶如飛坐了上首，趙玨主席上相陪，其余便是劉鏞另同幾位辦筆墨的朋友坐在側(cè)首。眾人聚首在一處，都是十分高興，不免開懷暢飲。惟有劉鏞哭喪著一副黃臉，除得端起酒杯子來盡性吃酒，也不多同他們打話。方鈞瞧出他的神情，也猜不出他為的甚么緣故，勉強搭赸著問道：“劉大哥，你連日可曾有家信到北京不曾？”劉鏞道：“我自從出來，誰耐煩去寫家信，我的字又甚煩難，沒的去尋苦吃。就因為你這一次逃走之后，我怕舅舅同我的母親聽著不大放心，好容易央著我們這位王老先生，替我寫了有十幾行字，打從郵局里寄回去，還不知道他們可曾接到?jīng)]有？”說著便伸手指著席間坐的那位瘦臉鼠須的老者。方鈞笑道：“這倒虧你還知道有這樣的打算。有了這封信寄去，其實也是無益，不過多添他們一番煩惱。你越說我是逃走，他們越發(fā)不放心了?！眲㈢O冷笑道：“冤枉么，不寫信不好，寫了信又不好，我這人運氣真低，處處都饒著不是。但是你這一趟在外間奔走，應(yīng)該也有信寄給舅舅，好讓舅舅放心?！狈解x笑道：“舅舅同我的感情，你同璧如都是明白的。我的生死，他也未必有心關(guān)切，我又何至再去給信他們呢?！壁w玨笑道：“你這意思也太覺操切了，你那位姨娘雖然算不得人，至于老伯對于你的父子之情也還不曾十分涼薄，你出了這樣危險，也該寄個信兒安慰安慰老伯才是道理?！狈解x尚未及答言，劉鏞早氣沖沖的將酒杯向桌上一摜，大聲吆喝道：“我們中國人，只須入了軍界，便連甚么人倫都不顧了！老大也不用批駁老二，都是弟兄般的氣習(xí)，父母倒可以放在其次，若是講到娶老婆這一層，無論甚么，必須達到你們的目的。我劉鏞可惜只在這小小軍營混著，若是將大總統(tǒng)給我做了，看我將你們這一班不顧人倫的人全行都砍得干凈！”說得在座諸人都嘩然大笑。趙玨暗中向方鈞做手勢說道：“這人呆性又發(fā)作了，大哥再不必去同他講話，防他還有不倫不類的話說出來?！?

方鈞也只點頭微笑，遂別過臉向趙玨問起近來同北軍可否開戰(zhàn)。趙玨略將當(dāng)日獲勝的情事一一告訴了他，又說：“目前和議將開，一時尚不至有戰(zhàn)事發(fā)生?！碧杖顼w笑道：“論起北軍行動，實在是外強中干；若是講到真正戰(zhàn)斗的力，遠不如我們這里起勁?！狈解x聽他這話，只微微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陶如飛接著笑道：“方大哥好利害，那時候簡直不留一點情分兒。單論北河那一天劇戰(zhàn)，怎么你悄沒聲兒，便將軍隊抄到我們背后，弄得我們首尾不能照應(yīng)，幾乎全軍覆沒。不是兄弟眼明腿快，幾乎給你捉了。如今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害怕。萬一北軍的將士都像方大哥這樣利害，我們這護法軍怕就支持不住了。這是真實憑據(jù)，一自方大哥走后，怎生不消費我們力氣，把當(dāng)日方大哥所占領(lǐng)的區(qū)域一古攏兒都恢復(fù)過來呢?！眲㈢O在旁邊插嘴笑道：“你還提這些呢，我們方大哥固然利害，然而你陶營長也委實膿包！我老實告訴你罷，北河那一仗，其時我們那個狗頭的副官已同我們營里做盡對頭了，糧餉固然按著不發(fā)，單就那子彈而論，我們營里去請了幾次，他哪里肯接濟我們？計算起來，也不夠一戰(zhàn)的使用。偏生你們大隊全沖過來，方大哥著急了不得，分付軍士們，不見你們兵士影子，不許妄行開槍。及至抄到你們背后的時間，那子彈只夠兩刻鐘開放。你陶營長若是有能耐的，你的軍隊比我們多著一倍，為甚不分一支，在隔河做你的犄角，一經(jīng)聽見我們炮火，又都拔起步來飛跑。哼哼，你在那時候只須多延捱一點鐘光景，我們子彈一完，怕不要吃你們老大的虧苦！偏生你不察虛實，你們兩條腿比甚么還快，眨眨眼早都溜得干凈。過后把我們都笑死了，大家都不喊你做‘陶如飛’，都喊你做‘逃如飛’，你此時還在這里賣弄甚么呢！”

這一篇話把個陶如飛說得面紅徹耳，恨沒有地縫可鉆。要待發(fā)作幾句，又因為生性素來懦弱，鬧起來反被別人恥笑，只得將個頭俯垂胸際，再不肯抬起。轉(zhuǎn)是方鈞覺得聽不下去，忙向劉鏞吆喝道：“劉大哥你這酒委實不能再喝了，你這人別的倒還罷了，只是多灌點黃湯下去，便有得沒得的信口亂說。幸而陶營長素來知道你的脾氣，不同你計較，若是換了個同你一般見識的人，怕不要因此傷了彼此和氣！”趙玨也笑道：“劉大哥這樣不瘋不癲，真?zhèn)€叫人聽著又好氣又好笑。我也沒有別的罰你，再罰你三大杯，以為下次的警戒?！眲㈢O嬉嬉的笑道：“我不過說一句玩話，值得你們便認真起來。若是像這樣罰我，我更快活不過，我下次若想酒喝，便多嚼這些舌頭，盡你們罰我何如。”說著立刻又喝了三大杯。

他們剛在這里嬉笑，趙玨是個留心的，早聽見遠遠的送來汽笛聲音，忙將酒杯一推，說：“我們吃飯罷，恐防誤了火車時刻，你們還不聽見車子上汽笛聲音么？”劉鏞細瞇著眼睛笑道：“今日火車上汽笛委實奇怪，偏生都不向別人耳朵里鉆進，只是鉆進我們趙大哥耳朵。趙大哥，我勸你開懷多吃一杯，便是誤了今夜的火車，明夜不見得便沒有火車了，遲早何爭在一日！我是不答應(yīng)，你罰我的酒，我還須轉(zhuǎn)敬你一杯方才干休呢?！弊械娜硕枷騽㈢O勸道：“劉先生也不必同趙營長廝混了，等候趙營長娶親回來，我們再痛痛的喝他幾天，那時候你喝得也樂，趙營長喝得也樂?！壁w玨笑道：“可又來，這話真是一點不錯。等兄弟此番轉(zhuǎn)來，不讓我們劉大哥喝個盡性，算我不是，此番可以饒過我罷。”于是眾人做好做歹，方才胡亂將飯吃了。營外已替他們備好了三匹快馬，劉鏞先是鬧著要送他們赴火車站，剛立起身子，已跌了下去，郝龍將他扶入房里。此處趙玨將那幾位客送了出營，然后偕著方鈞、陶如飛一齊跨鞍上馬，派了幾名兵士在前面提著燈火。剛才走近車站，那火車業(yè)已漸漸移動，行將開駛，所幸韓得勝同馬標他們已將車票買好，所有什物亦已搬運上車，三人跳下了馬，交給那些軍士牽回，齊齊躥上火車。立腳未穩(wěn)，那車子已風(fēng)馳電掣，飛也似的行去。趙玨暗暗叫聲慚愧，彼此坐下來閑話，一路頗不寂寞。

不日已安抵廣東。到了車站，由馬標雇了三乘轎子，分付他們一直抬至城里陶大人公館。先是方鈞預(yù)備自己在棧房里宿歇，陶如飛一定不肯，趙玨也因為自家住在陶公館里，方鈞不在一處，未免各事不甚方便，也就勸方鈞不必客氣，并說：“一經(jīng)等我有了婚期，少不得要覓一處高大棧房，方好行結(jié)婚的儀式，到那時候我們再遷移出去不遲。”方鈞方才答應(yīng)了。這時候陶公館里的下人看見他們大人回來，一例的上前迎接，紛紛亂亂替他們收擄什物，便有別人將他們?nèi)艘雰?nèi)里廳上，分著主賓坐下，獻茶的獻茶，擰手巾的擰手巾，忙得一塌糊涂。陶如飛坐在炕沿上，笑向趙玨、方鈞說道：“任是火車再便利些，畢竟在路上總覺得有些辛苦。我這番回來，精神很不及往常健旺，不審兩兄以為如何？”方鈞笑道：“風(fēng)塵仆仆，哪里及得坐在室里安閑，我近來不是也十分憔悴么。”趙玨道：“你們真是嬌怯得很，像我就不覺得，我以為一路的風(fēng)景，真是叫人看著有趣?！碧杖顼w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說的話一點不錯。趙大哥的思想自然與我們不同了?！闭f完這話，又向身旁一個下人問道：“太太想已知道我們回來了？”那個爺們垂手只答應(yīng)了一聲“是”，也沒有回話。陶如飛又接著問道：“你們快著人進去稟明太太，叫他分付廚房里替我們預(yù)備一桌筵席。”那個爺們依然答應(yīng)了一聲“是”，身子動也不動。引得陶如飛焦急起來，罵道：“你這糊涂忘八羔子，怎么同你講話，你只管答應(yīng)‘是是是’，這是個甚么規(guī)矩！”那個爺們將方趙二人望了望，又走近一步，低低向陶如飛耳邊說道：“小的不敢說，太太不在公館，已經(jīng)回繆老大人那邊去了?！碧杖顼w急道：“太太回母家走一走，這也不須瞞人，要你裝這鬼鬼祟祟的樣兒則甚？”那個爺們又說道：“不是好好回去的，因為同老太太賭氣，不久很鬧了一場，繆老大人那邊著人將太太接回去了?！碧杖顼w聽見這句話，不由吃了一嚇，隨又問道：“老太太此時可在上房里么？”說過這一句，也不再聽那爺們回話，慌忙向趙玨他們說道：“兩位大哥請在廳上稍坐一回，小弟暫且失陪，好去叩見家母?！壁w玨方鈞一齊說道：“嫂夫人既不在家，可想內(nèi)室沒有別人，我們正好登堂拜母。大哥前行，小弟們就此隨入?！碧杖顼w也不便阻攔他們，三人便一同向后進行去。

那個爺們忙著先走一步，入內(nèi)通報。接連跨入幾重門戶，早見那陶老太太站在堂屋下邊，向他們笑說道：“不敢當(dāng)，這是怎么說，我家如飛為何不替我辭謝著？”剛自說話，那趙玨同方鈞已走進身旁，深深行下禮去。陶老太太兀自還禮不迭，便讓他們在椅子上坐著。陶如飛也向母親問了安好，大家坐下。陶老太太笑向趙玨問道：“聽見趙先生亦已做了大人了，真是替你歡喜！我們隔了多時不曾相見，如今氣色越發(fā)光彩，不久還要升官發(fā)財呢！”又向陶如飛指著方鈞問道：“這位先生是誰？先前倒不曾會過?！碧杖顼w便將方鈞目前的事跡略略說了一遍。陶老太太方才曉得這方鈞就是在湖南同他兒子打仗，幾乎要了他兒子的性命，心里便老大有些不愿，詞氣之間遂不肯同方鈞過于欵洽。陶如飛笑著說道：“母親只知道我們趙大哥做了官，還不知道他此番回來還有大喜的事呢！他是向旅長那里請的完娶的假，兒子便是他們的媒人，所以我們還有些時候耽擱。一經(jīng)趙大哥完了姻之后方才回轉(zhuǎn)湖南呢?！碧绽咸驳妹蓟ㄑ坌Γf道：“哎呀，恭喜恭喜，原來趙先生是為姻事才到這里，你們都是至好弟兄，少不得要幫個忙兒，自請你去做媒人，叨擾喜酒，你還不十分快活！但不知這女家住在省城哪里？有多少歲數(shù)了？相貌想必生得不丑。趙先生不用害羞，不妨告訴老身聽聽，好讓老身替你們歡喜?！壁w玨其時尚未及答言，陶如飛忙笑說道：“母親試猜猜看，這小姐是誰？”陶老太太笑道：“你們看我家這癡兒子，說出話來都叫人發(fā)笑。你是趙先生的媒人，我又不是趙先生的媒人，這女家的住址，同小姐的年貌，叫我如何猜得著？”陶如飛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母親要是不猜，一猜便著?！狈解x笑向陶如飛說道：“你不用累伯母繞這道兒罷，有話如何不肯明白說出來，轉(zhuǎn)像猜啞謎似的在此胡鬧?！碧绽咸@時候果然低眉合眼，坐在椅子上嘰哩咕嚕，仿佛念咒語一般，東猜一個，西猜一個，他們?nèi)艘捕悸犚?，只是猜來猜去，總不曾猜到那林家賽姑。趙玨笑道：“陶大哥你真是明白說了罷，何苦叫老人家操這樣的心?！碧杖顼w笑著，用指頭在臉上羞他，說道：“你知道，你不會說出來，難道這句話是應(yīng)派我說的，我看你還是老著臉些的好，像這樣怯生生的，將來我們鬧起新娘子來，看你可還躲得過去躲不過去。”

陶老太太猜了好一會，有些焦急起來，望著陶如飛說道：“我左猜右猜，你們都說不是，我再也沒有本領(lǐng)去猜了。你們告訴我便告訴我，不肯告訴我也就罷了，我也不白操這樣的心。”陶如飛笑道：“母親不必著急，等我將這小姐說出來，叫母親聽著歡喜。母親你道這小姐是誰？就是你老人家心愛的干女兒，兒子白白打從路上將他接回來的那個林小姐賽姑?！碧绽咸@時候不聽見提著“賽姑”猶可，忽然聽見他們提起“林賽姑”三字出來，不由氣沖牛斗，那副皺紋疊疊紫膛臉兒登時泛起紅光，圓睜著眼睛向陶如飛吆喝道：“你還提這林小畜生則甚？我誰問你們，他是哪一門子的‘小姐’？小姐！他分明是個滑頭男子，自幼兒裝出這女孩子模樣出來哄騙人的。我們好好一份人家，被這畜生鬧得雞爭鵝斗，神佛不寧。如今你的那個不賢之婦，不是還因為他同我鬧著意見，他挨不起我的咒罵，跑向他娘家躲避去了，倒有十幾天不曾回家。我看他那老子娘可能養(yǎng)他一世，永遠不進我家這門，我才算他利害?？?，你們這些做男子的，千萬不可見別人家標致些的女郎便就安著歹心，千方百計的想弄人家到手。你們以為目下的世界是沒有皇帝了，又因為巴結(jié)做了一個軍官，便可以橫行天下。怎么路途上白白遇著一個女孩子，倚仗你的勢力，便把人家擄掠回來！咳，你以為你們武人利害了，誰知天老爺比你們還利害十倍。無巧不巧，叫你女人陪人家睡了好幾個月，還不算數(shù)，又幾乎將你那小姨子芷芬被他勾搭上了，幸喜這芷芬孩子有志氣，不曾允許他，通盤徹底將這件事鬧出來，不然我還睡在鼓里一世呢！哼哼，你這畜生做這場大夢罷咧，哪里想這位趙先生也在這里做夢！好呀，虧你叫我左猜右猜，我自然猜不到這林家畜生，我知道他不是個小姐，我如何肯去猜他呢？”陶老太太說著還連連嘆氣。欲知后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