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捕間諜全營嘩變 釋兵權(quán)志士宵征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方鈞不得已搭訕著向趙玨問道:“伯母同令妹等在故鄉(xiāng)里想還安好?”趙玨聽他問到這一句,猛然觸起趙瑜在家里將方鈞戒指燒毀的事跡,不由臉上紅了一紅,忙含糊答應(yīng)道:“合家托庇均皆安好。不瞞吾兄說,只是林家小姐已不在福建了,我跑回去卻趕得一個空。”方鈞大笑起來,重行問道:“哎呀,林小姐為何好好的不在福建?他這一走不打緊,不是白白辜負(fù)了你一番的熱心?室邇?nèi)隋?,可想你近來心緒也很惡劣了?!壁w玨嘆道:“美人薄命,自古已然。林小姐不幸也生得這副花容月貌,便因為這上面,幾乎將性命白丟掉了?!狈解x雖是少年英武,然而聽了這樣話頭,也就不免大大吃了一驚,忙追問林賽姑的遇險始末。趙玨便將他如何隨著家眷往赴廣東,行至石龍鎮(zhèn)地方,在火車上露了一個軍官眼目,遂想出法子來將賽姑劫奪回去,意思之間,想納為簉室。方鈞恨恨的說道:“軍官么,這些事跡應(yīng)該是他們做的?我常說我們中國掌握兵權(quán)的人,沒有別的本領(lǐng),遇上峰則脅肩諂笑,待百姓則敲骨剝膚。另外還有一件長處,見了人家女子,稍稍有點姿色的,不是暗騙,就是明搶,仗著他那手槍利害,真是無惡不作。像這樣倔強,便該遇見敵國里人,也須同他們決一決勝負(fù)了。誰知他們的態(tài)度卻又不然,人家槍聲還不曾響,早一溜煙的抱頭鼠竄,只恨爺娘少生著兩只腿腳,縱是帶了點傷痕,也只須在他們脊背上仔細(xì)去數(shù)。若講到胸腹上面,卻是光滑滑的,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據(jù)吾兄適才所說,林小姐隨著他的父親就職督署,論這姓陶的也要算是同他家文武一體,休戚相關(guān),路途之間,不去保護(hù)他們,也就缺了同僚情誼。何況再行去漁獵顏色,為鬼為蜮,叫他同骨肉流離,生死抱憾呢。我想林小姐他也是個宦門后裔,一定不會屈身俯就。咳,到了這時候,怕這位小姐性命定然要危乎其危了。我想起來了,這姓陶的不是在南軍里充當(dāng)著營長,那廝全然不知道戰(zhàn)法。有一次他駐扎的營棚卻好緊對我的火線,他冒里冒失,也不曉得防避,被我們迎頭痛擊,幾乎叫他全軍覆沒,以后死也不敢同我對壘。你看可好笑不好笑?”趙玨也笑起來說:“他的位置,原是打從別的上面夤緣來的,他原不知道什么叫做‘火線’,可惜白白的送了無數(shù)兵士性命,也是冤枉。至于他劫林小姐回去,卻不曾損著他的毫發(fā)。因為他娶的一位夫人非常利害,看見他挾著一位如花美眷,哪里容納得下,立時雌威大發(fā),獅吼震天,一轉(zhuǎn)移之間,這林小姐不為夫婿之小星,轉(zhuǎn)作閨人之愛寵。林小姐雖然是個裊裊婷婷的女孩子,任他手段,便是尋常須眉也還及不來他的權(quán)變。他居然能將機就計,把一個陶家夫人騙得如膠似漆,形影不離。這一點清白之躬,遂不至為奸奴所污?!?

方鈞慌忙以手加額,笑向趙玨說道:“原來林小姐有如此膽量,如此心胸,化羅剎為天堂,易戈矛而衽席,真是吾兄將來一生之福,可敬可賀。自此以后若何結(jié)局呢?”趙玨笑道:“到了廣東之后,陶夫人親自將林小姐送還他的父母,說他家小姐在路間為強人劫奪,是他們軍隊保護(hù)著出險的??蓱z林小姐的父母,只須他這位愛女好好還家,其余的事跡也不再去追究。固此他們兩家轉(zhuǎn)非常親密,小姐同陶夫人常時往來不絕。”方鈞笑道:“這可以算得是‘不打不成相識’了。吾兄得了這樣消息,大約也可以將一條心腸好生放下,否則替吾兄設(shè)想,那時光景委實好生難受呢。”趙玨笑道:“天樂所論,自是不差,林小姐這事,不獨兄弟懸心,即以舍妹而論,覺得尤其關(guān)切。我此次赴粵的緣故,全是舍妹逼著我去的?!狈解x驚問道:“原來趙兄此行還是從廣東來的,并非從福建來的?”趙玨點點頭,又將在福建遇見宗久安同武星齋的事跡約略告訴了一遍,又說:“宗久安原是陶如飛兄弟,我寄居廣東時候,東道主人便全是宗久安替我做了一個地主,”說到此處,方鈞便又四面望了望,除得劉鏞同郝龍陪坐在席間飲酒,其余帳下還立了幾名衛(wèi)隊。方鈞向他們說了一句,說:“你們可以各自歸寢,此處不消你們在此伺候,若是我有什么分付,再行傳喚你們進(jìn)來不遲?!蹦菐讉€衛(wèi)隊連連答應(yīng),徑自出帳去了。

是時已是敲過三更,夜涼如水。方鈞立起身來向趙玨笑說道:“自家弟兄們,原沒有什么可避的嫌疑,但是他們不知進(jìn)退,怕聽見吾兄新近打從南軍那邊而至,不無私相疑議,所以兄弟打發(fā)他們走開,好讓我們講話。照吾兄這樣口氣,覺得吾兄此行不專為尋訪兄弟而來,或者其中另有緣故?只是可惜兄弟已經(jīng)以身許國,吾兄茍有意見,還須先行斟酌,可講的則講,不可講的還宜緘默,不要傷了彼此情誼才好。”這幾句話轉(zhuǎn)把個趙玨說得毛骨森竦,暗念這事好生不妙,我此來原是替宗家弟兄作說客的,如今被他這一番話將我噤住,叫我如何啟口呢。心里雖這般想,面上依然不露出來,忙笑著說道:“吾兄真是多心,南北目前雖然以意氣相爭,論其究竟,畢竟都是同胞,何必顯分畛域。只怪兄弟同林小姐愛情濃摯,一抵廣東時候便想去晤他顏色。知道陶夫人同他有一番情誼,所以夤緣得宗久安住在那里,千方百計哀懇陶夫人將林小姐接得來,與他面會了一次。不料陶夫人有挾而求,震于吾兄鼎鼎威名,怕他夫婿有點差池,不獲安然遄回故里,便囑付兄弟到此謁見,意思想請吾兄‘窮寇勿追’,是凡遇見陶營長的軍隊,稍稍讓點地步,好留著異日相見。”方鈞正色說道:“吾兄這話又錯了。他是南軍,我為北派,既馬牛之不相及,又胡有情義之可言?老實說,即以吾兄而論,此時入營閑話,原是看的當(dāng)初同學(xué)之好,又因為吾兄未嘗受過南方委任,本無嫌疑,不妨把酒暢談。哼哼,若是吾兄不自揣度,真?zhèn)€為他人的間諜來營窺探動靜,或是想來勸我與他們聯(lián)絡(luò),我方鈞雖然認(rèn)識故人,我的軍法卻只認(rèn)識奸細(xì),準(zhǔn)你翩然而來,卻不容易許你安然而去。我看趙兄還是見機的好,休得擾我軍心,紊我法紀(jì)!”方鈞愈說聲色愈厲。郝龍插口說道:“席間敘舊,趙先生最好不必牽涉軍事。我來陪趙先生多飲一杯。”劉鏞聽見吃酒,更不怠慢,立刻端起杯子啯啯的喝落肚里,將杯子向他們?nèi)苏盏靡徽?。趙玨只得趁著他們熱鬧,也就隨意喝了幾杯,不再提起適才的話。方鈞覺得時候已是不早,站起身來招呼人將酒筵撤去,便留趙玨在帳中下榻。

次日清晨,方鈞更不遲延,當(dāng)即檢齊了營中冊籍,并關(guān)防等件,準(zhǔn)備移交給那新營長。一直等至早飯時候,并不曾見那新營長出來。方鈞十分焦躁,便向身邊一個兵士問道:“新營長還睡著不成?”那個兵士垂手回道:“當(dāng)營長未曾起身之先,那新營長已經(jīng)出營,只分付了我們一句,說:“營長若是問我,說我停一會就來,此時且不必去驚動你們營長?!狈解x想了想,猜那新營長或者另有別事出營走走,且等他回營再行交代他的簿冊不遲。橫豎閑著無事,只得背著手踱入趙玨住的那間房里。趙玨業(yè)已在那里盥洗,見是方鈞,不禁笑著站起身來迎接。彼此剛待說話,遠(yuǎn)遠(yuǎn)的猛送來一陣人喊馬嘶的聲音,并向半空中放了一排槍。方鈞猛的掉轉(zhuǎn)頭來,凝神向外間靜聽,怕是南邊軍隊偵探到我這里新舊交替之際,帶兵來攻我無備。正沉吟之頃,外間已跑入一名兵士,倉倉皇皇的向方鈞報告,說:“不知何意,那位新營長忽然帶了兩營大隊,將我們的營址全行包抄過來,口口聲聲只喊著叫我們將營長同南軍那個姓趙的奸細(xì)捆綁出去,萬事干休,否則立刻逼我們納繳槍械,全營遣散。急請營長示下,究竟怎生辦法,好讓弟兄們大家預(yù)備。”方鈞聽見這個消息,只急得目瞪口呆,說道:“這是打哪兒說起?他也不察一察我們的細(xì)情,竟自捕風(fēng)捉影,加我這種罪名?!庇窒蚰莻€兵士說道:“你趕快出去替我告訴他們,我停一會便出營同那新營長相見,便是到了團(tuán)長那里,我自有話分辯。他幾曾見我這營里藏著奸細(xì)?”那個兵士還不曾轉(zhuǎn)身,趙玨早攔著說道:“天樂,你此時如何可以出營?這件事全是我招惹出來的,以至累你受此疑謗。最好將我綁了獻(xiàn)給他們,你的冤屈可以不辯而自解。”方鈞正色說道:“大哥這話太小覷我方天樂了!莫說你本非奸細(xì),不合聽人誣蔑,即使你真?zhèn)€是替南軍出力,今日既然在我營里,我同你又是姻眷,也不能白白的讓你陷入他們網(wǎng)羅。拚著我不再想在政府里吃這一碗軍界的飯,總要同他們折辯折辯,便是死了,也落得個清白之名!”方鈞一面說,一面便揮手命那兵士出去。

那個兵士怏怏的向外邊走了。不多一會,又聽見全營嘩噪之聲如潮而起,一口同音,都喊著說是“我們方營長平時看待我們儼同骨肉,昨日新營長徑來接事,我們業(yè)已各抱不平,因為營長諄諄勸囑,叫我們服從命令,不可滋生事端,所以暫時忍耐??茨侨肽镔\的團(tuán)長將我們營長究竟怎生發(fā)落。如今益發(fā)混鬧起來了,便誣栽我們營長私通奸細(xì),要想置營長于死地。我們都是銜齒戴發(fā),父生母養(yǎng)的好男子,哪個沒有良心,忍白白地叫那些入娘賊來坑害我們營長!我們已是同心合意,沒有別的方法,先公推一個人來向新營長那里去接洽,替我們營長剖白一番。那廝若是肯聽,我們也不敢生事;萬一他不答應(yīng),我們拚著散伙,各自回家去做生意,斷不愿意再向新營長那里聽他調(diào)遣!”一唱百和,那一遍震天價的聲息,煞是叫人聽著害怕。

方鈞雖然在里邊竭力禁止,哪里禁止得住。趙玨瞧見這個機會,知道人心可用,旋即挺身上前,輕輕將郝龍喚至面前,低低囑付他幾句。郝龍欣然應(yīng)命,跑出營門,跨了一匹快馬,飛也似的向新營長營里馳去。不曾隔了有一杯茶時候,郝龍已是連爬帶跌撞入營里來,一一的告訴大眾,說:“趙先生適才分付我到新營長那里,替我們營長竭力剖白。誰知那個新營長一味恃蠻,絲毫不講情理,限我回營在十二小時內(nèi),必須將營長同趙先生雙雙獻(xiàn)出,還要我們繳還槍械,各自散伍,方才可以息事。我更待同他辯論,他竟自發(fā)了命令,叫兵士們將我打出營來,又扣留了我騎去的那匹快馬?!焙慢埖脑掃€不曾說得完畢,那時候全營兵士益發(fā)憤不可遏。帳外早又跳出一個長漢,脅下挾了一枝快槍,不待方鈞發(fā)落,嘴邊打了胡哨,那些兵士們也就隨著站起隊來,立待出發(fā)。趙玨一眼見是劉鏞,知道他使起性子,便連方鈞也有些畏懼他,暗暗歡喜,忙近前將劉鏞先行攔著,叫他不用匆促。劉鏞急得跳道:“都是你這位趙大哥,昨夜不知怎生跑向這里,闖出偌大亂子。禍?zhǔn)乱言诿冀?,你還來攔著我不去同他們廝殺,難不成真?zhèn)€要我們將方大哥送得出去!”趙玨笑道:“話雖如此,也要想個萬全之策。你算是十分勇猛,然而論起他們?nèi)藬?shù),到底比我們多出一倍,若不使點小小妙計,如何可以取勝?”劉鏞將槍向地上一摜說道:“我便依你,看你這軍師怎生用計!依我沒有別的話講,只是同他們拚命?!壁w玨此時更不同他多講,依然將郝龍喚得近前,附著耳朵向他說了幾句,郝龍隨即邁步走出營外。方鈞看見他們?nèi)绱俗饔茫绖菰跊Q裂,也沒有別法可想,只是頓足長嘆,慨然說道:“可恨可恨,我們中國人簡直毫無道理!我一個好好的人,他們一定要陷我到?jīng)]有路走的地步,你叫世界上稍有氣節(jié)的志士焉得不灰心短氣哩?!?

且說郝龍領(lǐng)了趙玨的言語,便馳向營外,對著他們前隊高聲說道:“奉方營長的命令,請貴營暫退十里,營長當(dāng)將奸細(xì)捆綁出來,并親自單身到貴營里,聽候新營長若何辦理,決無貽誤?!鼻瓣犂锫犚姾慢埶v的話很近情理,立即傳稟了那位新營長。新營長大喜,當(dāng)時傳下命令,分付向后面退去兩營之眾,約莫也有七八百人,登時翻翻滾滾的掉轉(zhuǎn)身子便走。這個當(dāng)兒,方鈞的營里見他們大隊業(yè)已移動,猛的開槍痛擊,那槍彈子像雨點一般,只顧從背后劈劈拍拍的打來。新營長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用的是計,直待他陣線一動,勒也勒不住的時候,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這都是趙玨在那里調(diào)度。方鈞也無可如何。及至新營長再要轉(zhuǎn)來迎戰(zhàn),那時所有兵士已被他們打得抱頭鼠竄,銳氣全失。況且方鈞全營的兵,都挾著一團(tuán)憤憤不平之氣,各自為戰(zhàn),一可當(dāng)十,十可當(dāng)百。新營長所帶來的士卒,本不預(yù)備開戰(zhàn),又是些貪生怕死的,怎生抵?jǐn)乘麄兊眠^?勉強還了幾排槍,旋即紛紛逃竄,直向荒村大道上馳去。后邊趙玨劉鏞率領(lǐng)大隊乘勝追逐,足足趕了有十二三里多路,方才停歇。那個新營長檢點人數(shù),十已去了六七;回頭看見追兵已遠(yuǎn),大家腹中饑餓起來;又苦于亂山之中無多居民,所有軍士已不成隊伍,各人背著快槍,四分五落的去向村中擄掠牲畜。居民看見他們這種模樣,嚇得驚啼走避,一村中霎時大亂。兵士們正在興高采烈,不防從山凹里起了一片槍聲,接連便是一隊南軍,打著鮮明旗幟,迎頭痛擊。這些兵士們哪里還有抵御能力,拋下許多槍械四散奔逃。趙玨同劉鏞的軍隊,又已一步一步的在后面躡蹤而至,同著山里出來的南軍會集在一處。這一次新營長所帶的兩營可算全軍覆沒。還虧那新營長兩條腿跑得快利,畢竟被他逃回旅部,報告這番損兵折將去了。哈哈!讀書諸君讀至此處,只知道那個冒冒失失的新營長不識進(jìn)退,上了趙玨趙大哥的當(dāng),還不知道那個號稱“有軍事學(xué)識,屢戰(zhàn)屢勝”的方營長,輕輕的也上了趙玨趙大哥的當(dāng),其中原委,若不待在下詳細(xì)敘來,究竟不得一個清楚眉目。

且說陶夫人自從將賽姑小姐接過來會見趙玨以后,趙玨雖然不曾得著什么佳趣,然而那個陶夫人卻算是替他盡了心力,因此便有挾而求,日日催逼著宗久安同趙玨一齊往湖南設(shè)法去救他的夫婿。趙玨沒奈何,只得揀了一個日期,同宗久安兩人束裝就道。及到了湘省之后,其時方鈞正是爛然戰(zhàn)績,顧盼飛揚的時節(jié),著著進(jìn)逼,逼得那些南軍躲避不敢同他開戰(zhàn)。宗久安將趙玨引入他哥子陶如飛營里,陶如飛正在呻吟床褥,原來開戰(zhàn)之頃,右臂上中了一顆槍彈,雖然經(jīng)軍醫(yī)用藥敷治,不至有性命之患,然而他是個柔脆不堪的肢體,經(jīng)此大創(chuàng)也就十分苦楚。宗久安先行安慰了一番,后來又將趙玨同方鈞自幼交好的話告訴了他,“此次請他到此,原想借重他去說動方鈞,勸他不必同我們這邊苦苦做對。在哥子看來,這主意還使得使不得”?陶如飛聽了,始則點首不語,繼而嘆氣說道:“那方營長的為人十分可惱,先前我們這里也曾設(shè)法著人去向他接洽,他一味的恃蠻不理。據(jù)他的意思,簡直想同我們見個高低,不將我們這邊平服了,他死也不肯甘心。這個人要算是個不達(dá)時務(wù),其實他便死命的替北政府里出力,不見得政府里就有什么特別的好處給他。我們?nèi)粢欢ㄍv究實力呢,原不見得操必勝之權(quán)。然而我們已拿定主意,同他相持一天,算是一天,他要開戰(zhàn),我偏不與他開戰(zhàn),看他怎生奈何我們!今天趙兄此來,兄弟固是十分快慰,然據(jù)你的口氣,便想將這方營長運動過來,怕還是水中撈月,斷然沒有指望,且放著再看機會罷了。”宗久安聽了,也自沒有話說。轉(zhuǎn)是趙玨心里暗暗稱奇,說:“不料方天樂這一個少年陸軍學(xué)生,他公然有這本領(lǐng),叫南軍聽見他便亡魂喪膽,而且立志堅定,不為浮言所搖,不愧名將風(fēng)度??上П闭恢褂萌瞬模瑑H僅叫他做了一個營長。長材短馭,千古傷心。我此番雖是答應(yīng)了替他們向方鈞接洽,照這樣情形看來,此事卻委實有些棘手,況且方鈞他是屢獲勝仗,其氣正盛,我便前去會他,他聽見我這些不近情理的話如何肯降心相從呢?”

趙玨自此在陶如飛營里住了有好多日子,只是悶悶不樂。陶如飛傷痕漸愈,得了暇便去會晤陶旅長,并告訴他趙玨此來的意思。那個陶旅長也正在籌劃方鈞的事件,沒有一個頭緒辦法,聽見這話,便命陶如飛去將趙玨請來,大家從長計議。

這一天趙玨便往見陶旅長。陶旅長看見趙玨人才表表,兀自暗暗欽佩,開口便問若何去運動方鈞之策。趙玨搖著頭說道:“這件事并非是我不肯盡心,委實這其間有許多妨礙。若是那個方營長初抵湘省,未立戰(zhàn)功,學(xué)生以當(dāng)年同學(xué)之情去同他求見,兼告訴他南北情勢,以及曲直從違的道理,他倒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或者覺得我們這邊‘護(hù)法’二字名目正大,他竟翻然改計,倒戈來降,亦未可知。如今不幸兩軍相見已歷多時,他一邊替北政府里立了許多功績,一邊又同我們這邊結(jié)了不共之仇,你叫他焉得不著著進(jìn)行,希圖大舉。憑我這一個人同他的交誼,如何可以輕輕將他說轉(zhuǎn)過來?”陶旅長聽到此處,不由愁眉雙鎖,將手掌搓了幾搓,說道:“照先生這樣講法,簡直覺得這種計策沒有指望了。如今是同他打仗,是打他不過,這方營長一日不除,便是我們南軍一日的心腹大患。先前我還不肯將這疊疊敗耗去報告我們政府,總想恢復(fù)過這一口氣來,替我們大家保全面子,如今更不消說得,老實同這方營長拚一拚老命罷。我在明日便打一電報給政府里,叫他將駐扎衡山以南的幾支黔桂軍隊一齊遣發(fā)到此,大家迸力去殺他娘。他左右不過一營多人,也不是銅澆鐵裹,三頭六臂,我們十個人打他一個,總還不至再輸給這奴才了?!?

趙玨笑道:“話雖如此,方營長手下雖只一營,他后面也還有一旅之師,遠(yuǎn)遠(yuǎn)的做他后應(yīng)。旅長這里會添兵,他們那里不見得便沒有兵來幫助他同我們對壘。”陶旅長其時尚未及答言,側(cè)首卻好坐著一位參謀長在那里聽他們發(fā)這些議論,此刻見趙玨說到北邊旅部添兵相助方鈞的話,慌忙插口說道:“這一層趙先生大可以不必為慮,那個方營長目前所處的境遇,兄弟卻偵探得十分清楚。我知道那個方營長這時候敗固足以為罪,勝亦未必為功。他仗著他這一團(tuán)血氣之勇,一意孤行,其實那團(tuán)部里不滿意他的人很多很多,巴不得他一敗涂地,如何還肯添兵助他進(jìn)戰(zhàn)?兄弟所以說這一件事,趙先生大可以不必為慮?!壁w玨聽見這話,猛然觸動一件心事,疾忙追問道:“這個消息是真是假?北軍雖然不講道理,難不成不希望自家去打勝仗,轉(zhuǎn)思量打個敗仗之理。其中委曲,還望詳細(xì)示知,以便學(xué)生斟酌進(jìn)行,勉答陶旅長囑托之意?!?

那個參謀長又笑道:“趙先生又未免過于高視北軍的程度了。他們看似在一個政府里做事,然而各人有各人的黨羽,各人有各人的意見,進(jìn)則相妒,敗則相傾,全沒有一毫剖肝瀝膽的血性。你想那方營長以一個新進(jìn)學(xué)生,見習(xí)不到三個月,便一躍而為營長,這雖然是他的造化,畢竟未可自恃,總須得處處聯(lián)絡(luò)感情,好希圖同他們沆瀣一氣。誰想他不明世事,一味賣弄他的才具,藐視一切,指揮自如。同營的人固然入不得他的眼睛,便是他的堂堂上司聞人鏡,他也是退有后言,大不滿意他的舉動。新年在京城里,他們彼此還大大的鬧了一場意見,幾乎決裂?!闭f著便將當(dāng)時方鈞因為出兵問題,挾制副官尋覓團(tuán)長的事跡,自始至終說了一遍。又道:“所以方鈞此次單獨帶領(lǐng)一營先趨湘岳,并非聞人鏡好意,正是要拿他的短處,以為報復(fù)自己仇恨之計。不料這方營長偏生了得,竟自負(fù)氣沖著前敵,‘初生之犢不怕虎’,一戰(zhàn)再戰(zhàn),真?zhèn)€立了許多功績。在別的上官聽見這樣消息,應(yīng)該著實歡喜。無奈這聞人鏡別有命意,越是聽見他獲勝,越是著惱,倒有好幾次克扣他營里軍餉不發(fā),近來又限制他在這一月之間,須將湖南全省克復(fù)。你想北政府里所用的人如此憊賴,如此糊涂,任是方營長再出些死力,又有何益?只不過這方營長不達(dá)時務(wù),依然一味的還想同我們做對,并不留一點后來相見地步。這也由于年紀(jì)太輕,少不更事。趙先生看去覺得可笑不可笑呢?”趙玨接著笑道:“既然有此機會,我們這里正好將計就計了,但不知這些情形,還是參謀傳聞得來,還是命人去諜知消息的。若果然其中情節(jié)沒有舛謬,不是學(xué)生夸口說,這方營長說他來投降,包管在學(xué)生一人身上,可以立奏功效。”

那參謀笑了笑,望著趙玨說道:“不瞞趙先生說,兩軍相見,彼此虛實固然不可不知,至于方營長同那聞人鏡的事跡,兄弟非但得之傳聞,這消息委實十分翔實。益發(fā)告訴你罷,方營長單是得罪聞人鏡,其情卻還可恕,惟是他冒冒失失惱了他面前一個副官,這就算他是晦氣了。那副官是聞人鏡極寵任的人,方營長有一次同他大大的鬧了一個過不去,那副官白受他這口氣,又沒有地方可以發(fā)泄,因之此次方營長種種的掣肘,全是他一個人在里面作祟。那副官同兄弟卻最要好,不時的同我往來信函,并叮囑我有甚么可以致死方某的計策,他一定可以相助為理。所以這些情節(jié),兄弟卻無不瞭如指掌?!壁w玨愈聽愈樂,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方營長所處地位,在別人看起來,已是危如壘卵,他自己不知道輕重,還以為是穩(wěn)若泰山。這件事不消十日功夫,包可致方營長于座下。我此刻也不久留,仍然轉(zhuǎn)回陶營長那里去了,一經(jīng)有了機會,恐防要用著軍隊地方,還請旅長給我一個權(quán)限,容我自行調(diào)遣。”陶旅長大喜,說:“使得使得,趙先生幾時可以行事,兄弟在此靜候佳音!”趙玨笑道:“大約等到方營長肅清湖南全省限期已滿,那時定然另有舉動,我便在那時候見機而行?!闭f畢,辭了陶旅長徑自回營,同陶如飛斟酌進(jìn)行事件。

這一段說話,還在那個新營長未曾來向方鈞接事之前,及至這一次趙玨已經(jīng)打聽明白,知道方鈞肅清全省的限期已滿,聞人鏡已派了人來撤他的差委。趙玨慌忙向陶如飛笑道:“事機已熟,貴在進(jìn)行,今夜我便去同方鈞相見,好歹都要叫他們并了伙,那時候方鈞沒有安身之地,不怕他不入我的牢籠。但是你須將本營的全隊,調(diào)往東北角上那座殿金山背后埋伏著,遠(yuǎn)遠(yuǎn)打聽我們消息,做我的一個接應(yīng)?!碧杖顼w連連答應(yīng)。又怕趙玨一個人前去有性命之險,想叫他多帶幾名兵士暗暗跟隨著。趙玨道:“這萬萬使不得!像這樣秘密的事,耳目愈多,愈足誤事,還是讓我獨自隨機應(yīng)變的好?!彼苑解x這一天,營里日間才來了一位新營長接他的事,夜間便無巧不巧的來了一位趙玨同他敘起舊交。在旁觀的看起來都以為是適逢其會,其實哪里曉得全是趙玨用的玄虛呢。趙玨既然知道那新營長住在營里,故意去訪方鈞,已足叫那個新營長起了疑心,加之席間又百般的慫恿劉鏞,激得劉鏞沒口子的亂罵,那個新營長非聾非瞽,豈有個瞧不出光景的道理?背地里悄悄出管,帶領(lǐng)兵隊來捕獲奸細(xì)。在那新營長方且以為事出萬全,殊不知這種種事跡早在趙玨計算之中,及至將方鈞逼得沒有法子,可想趙玨竟公然替他發(fā)號施令起來,先命郝龍出去同對營答話,騙他們將營移動。軍隊一移,遏止不住,他們營里便趁這個機會霹霹拍拍的真?zhèn)€開起槍來。所謂“攻其不備,出其無意”。況且方鈞全營兵士因為旅長賞罰不明,久已積憤在胸,觸機即發(fā)。當(dāng)這鏖戰(zhàn)時候,焉有個不以一當(dāng)十之理?便沒有南軍接應(yīng),那新營長兩營的人也斷斷抵御不過方鈞這一營的人,加之追逐到殿金山旁邊,南軍不期而至。可憐新營長所帶來的兩營兵士,十分存不到三四,死者死,降者降。陶如飛那一營的全隊,大家唱著凱歌,仿佛來接方鈞的軍隊一般,一霎時聚集在一處。趙玨跨馬入營,親自會見陶如飛,彼此好生歡喜。陶如飛便同趙玨商議,要親自去會方鈞。趙玨連忙向他搖手,說:“這且暫緩,適才我瞧方營長的意見,雖然事出倉卒,強迫他出了這般舉動。至于同我們這邊聯(lián)絡(luò),還得待我去向他疏通好了方才可以萬全,第一件卻鹵莽不得。我們此時依然將全隊退扎原處,等候我的消息?!壁w玨說完這話,依然跨馬馳入方鈞營里。

此時方鈞的隊伍業(yè)已吹著鼓號,全營的人稍稍齊集,檢點人數(shù),死者不足十余人,其余負(fù)傷的,亦只有二十多名。方鈞站在營里正自慷慨演說,詢問全營的意見,究竟作何歸結(jié)。其時議論紛紜,倒有一大半預(yù)備歸降南軍,倒戈相向。方鈞未及答應(yīng),已見趙玨下了馬,單身入營。方鈞先行謝了他幫護(hù)營救之惠,后來遂議論到一身的行止,不由失聲長嘆說:“我為北軍出力,可謂竭盡智謀,不圖見忌讒人,百般謀陷,以至今日弄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固然由于我方鈞一人德薄能鮮,誠不足以及物,威不足以服人。然而北政府里像這樣倒行逆施,恐怕戰(zhàn)禍延長下去,終難操必勝之券。此刻我已獲罪北軍,勢無束手待斃之理,行將絕人逃世,入山必深,入林必密。但是這一班弟兄們和我共事多時,也可算得是些自家心腹,也不能為我一人累著他們霎時解散。老實說,我國今日的程度,凡來充當(dāng)兵士的,還不能講到進(jìn)則為兵,退則歸農(nóng),所以必須替他們籌一立功建名之路。好在吾兄雅蒙南政府里的眷顧,不妨便率此全隊,隸屬你們那邊營長麾下。不是兄弟夸口說,這一班弟兄倒是訓(xùn)練有素,頗有點軍人資格,決不至貽人口實。謹(jǐn)將全營名冊印信統(tǒng)交吾兄,吾兄如若見愛,務(wù)祈不必推委,將來好生看待他們,就仿佛好生看待了兄弟一樣,兄弟是非常感激的?!狈解x說到這個分際,不覺一陣心酸,禁不住灑下幾點眼淚來。

誰知這個當(dāng)兒,眾兵士聽見方鈞的話,頓時沸反盈天,眾口一辭,說:“方營長到哪里,我們愿意到哪里,水來水里去,火來火里去,誓不退避!若是營長不同我們一路走,將我們拋撇下來聽候別人驅(qū)遣,我們死也不肯承認(rèn)的!”趙玨這時候站在營里,看見他們營長同兵士這樣的情形,不禁點頭贊嘆,說:“難得難得,我們中國帶領(lǐng)軍隊的,也還有如此的程度,真是叫人倒地百拜!天樂,你也不用如此執(zhí)拗,你去替他們想想,他們與其跟著我投效南軍,在先不會就服從那個新營長,還不至釀成如此重大變故。一營的人,舍生忘死,從槍林彈雨里爭得性命,他們又為著誰來?你此番不體恤下情,轉(zhuǎn)要舍著他們而去,自然是個能說不能行的了!況且你渺渺一身,杳無著落,此番闖下的禍?zhǔn)?,北政府里不見得同你干休,勢必到處捕捉你去問罪。自投羅網(wǎng),丈夫不為。我為你計,大約除得到廣東去走一趟,別無良策。你仔細(xì)去想想,以為何如?”趙玨的話方才說畢,劉鏞早就喝采不迭,喊道:“趙大哥的話一點不錯,無論什么人,如若不服從他這言語,我先同他拚命!方大哥,你也不用三心兩意罷,除得向南軍里尋覓生活,左右是個死路。我們今天殺了北邊許多人馬,那些忘八還能放你得過嗎?”方鈞向劉鏞吆喝了一聲說:“凡事還宜從長計較,像你這樣浮躁,轉(zhuǎn)使我沒了主意。趙大哥今夜權(quán)在兄弟營里住一宿,明日兄弟再陪你去會晤陶旅長何如?”趙玨見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心下十分歡喜。方鈞又將眾兵士安慰了一番,叫他們勿得亂動,一切總候我的命令,不至有誤。眾兵士們聽見這話,不由歡聲雷動,大家各歸隊伍。

方鈞當(dāng)晚又發(fā)了許多銀兩,分付那些什長買了許多酒肉,做個犒賞筵席,慶賀早間勝利。這一晚只把個劉鏞樂得手舞足蹈,酒到杯干,吃得酩酊大醉,不曾終席,他兀自嘔吐狼藉,別的兵士們將他扶入臥榻上睡了。趙玨同方鈞在席間一遞一杯的對酌。趙玨百般拿話去挑逗他,替他解釋愁悶,方鈞依然郁郁不樂。郝龍坐在旁邊,也猜不出他是何命意。大家吃了一回,約莫有二更時分,方鈞便催著收了酒宴,各自轉(zhuǎn)回營房安歇。那些兵士們雖然歡呼暢飲,然而方鈞的營規(guī)素來講究,依舊輪番不時的在營外一帶巡邏,怕發(fā)生意外變故。半夜之后,大家辛苦已極,陸續(xù)就枕而臥。

第二天一覺醒來,剛是黎明,趙玨是心中有事的人,便自一咕嚕坐起,正待下床,猛不防方鈞營房里那幾個伺候的兵士失聲怪叫起來。趙玨大驚,顧不得穿好衣履,趿著鞋子跑過來查問。那幾個兵士正在那里指手劃腳的講話呢,說:“我們并不曾離開一步,怎生會將營長白白跑掉了,豈非怪事?”郝龍得了消息,也趕入房里,指揮他們不用聲張,說道:“安知營長不是出外便遺,少停定會回營,你們這一吵嚷,轉(zhuǎn)叫人沒了主意?!北姳柯犚姾慢埖脑捝跏怯欣恚旆峙闪藥讉€人向營外去尋覓。惟有趙玨心中明白,不覺失聲長嘆道:“天樂真是有血氣的漢子,我趙玨對他多有愧色了!郝龍你不用過于把穩(wěn),你還瞧不出營長昨日的神態(tài)?他見眾人不容他走,其時便成竹在胸,打算背著你們潛逃了。但是他這一走,路途之間很有些妨礙,我轉(zhuǎn)替他不甚放心?!壁w玨正在說話,劉鏞已從房里跳出,雙手揉著眼睛,大驚小怪的喊叫起來,說:“怎樣怎樣,營長會不見了?你們在營房里伺候的人都是死的?怎生營長悄悄出營,你們連影子都不知道!好好,你們?nèi)舨粚I長尋出來交還我,我先拿刀砍了你們驢頭,然后再將我這顆腦袋也砍下來。營長這樣人都白白跑掉,不想在軍界里打混,我們還活在世上有什么意味呢!”劉鏞愈說愈氣,急得暴躁如雷,只嚇得房里那幾個兵士淚如雨下,說:“劉先生,我們誰還愿意營長走么?你要砍我們,砍了也好,從今以后,我們也沒有別的指望,不如死了倒還干凈!”

這時候方鈞失蹤的消息,一霎之間已傳遍全營。大家鬧轟轟的都進(jìn)來查問情事。趙玨深恐人心浮動,鬧出別的亂子,先行將劉鏞安慰好了,叫他將全營名冊檢點出來,等我來詢問他們的宗旨。劉鏞沒法,果然將名冊送至趙玨面前。趙玨先命各兵士都?xì)w隊伍,然后站立在一座高處,先行演說:“方營長不愿歸附南軍的緣由,人各有志,便是我同他那樣交情,也斷斷不能相強。至于你們此刻既已叛了北軍,復(fù)行失了營長,這一營的人眾也必須替你們謀一個下落。我此時的意見,營長雖走,將來總還要出來做事的。你們好容易編練成軍,解散了也是可惜。依我的主意,不如徑由我?guī)ьI(lǐng)著你們暫時在南邊領(lǐng)著餉銀。然而我雖然抱這熱心替你們打算,卻不委曲你們,至于順從不順從,還憑你們各人意思,斷不相強。我如今先按冊點一遍名,以我的話為然的,便一例的站在左邊;不以我的話為然的,便一例的站在右邊。是站在右邊的人,我依然發(fā)給你們一月恩餉,讓你們好好歸去,各安生業(yè)。我這樣辦法,便是你們營長聽見了,料還覺得歡喜,不枉他辛辛苦苦訓(xùn)練你們一場。”

趙玨當(dāng)時宣布了這話,隨即點起名來。其中情愿歸附南軍的,占了倒有大多數(shù),向右邊望去,寥寥的只有數(shù)十個人。趙玨大喜,登時按名發(fā)餉,將遣散的軍士打發(fā)出營。然后又向劉鏞勸說,叫他在南軍里慢慢尋訪方鈞。劉鏞先還不肯,禁不得趙玨百般安慰他,劉鏞方才答應(yīng)。部署已畢,趙玨便命劉鏞依然督率全隊在原處駐扎,自家騎了快馬來向陶如飛弟兄接洽。

陶如飛的歡喜自然不消說得,旋即同趙玨并騎到了旅部,會見旅長,將趙玨設(shè)謀獲勝前后事跡一一陳述明白,又說到方鈞不愿投效南軍業(yè)已潛逃的話。旅長大喜,先向趙玨慰勞了一番,又道:“可惜方營長那樣英雄,我輩不能將他羅致帳下,以后還須仰仗趙先生將他蹤跡探訪出來,我們得同他見一見才好?!壁w玨一一答應(yīng)。旅長坐了一會,便走轉(zhuǎn)他的辦事室里同那幾個參謀斟酌,意思要將方鈞那一營的兵隊便歸趙玨管帶。大家聽了,異口同聲,都覺得這辦理甚善。旅長旋即命人先將陶如飛喚至里面,將適才的話告訴他,命他向趙玨先容,“此時權(quán)且屈他做個營長,等候我將此番戰(zhàn)績詳細(xì)報告政府,然后自然另有升遷。你出去須得將我的意思說明白了,他們當(dāng)陸軍學(xué)生的眼界甚高,委屈了他們,動不動就會發(fā)起脾氣。你看那個方營長不是榜樣?他們這種人,比你陶如飛卻自不同?!甭瞄L說完不禁笑起來,說得陶如飛滿面羞慚,只得欠著身子答應(yīng)不迭。當(dāng)將這話同趙玨商議,趙玨也感著那陶旅長看待自己不薄,登時應(yīng)允了。所有不足的人數(shù),以后陸續(xù)添募,居然成了一支勁旅。

說也好笑,北軍聞人鏡同那位副官,千方百計想出法子來將一個方鈞弄得一敗涂地,不但不能建樹功業(yè),而且孑然在逃,更不知棲遲何所?他們雖然折了一營兵士,卻是甚中下懷,快樂無似。哪知南軍自從方鈞遁走之后,決不像前此回避不戰(zhàn),處處讓著北軍了。加著那邊添了一個趙玨,他的軍事學(xué)識卻也不在方鈞之下,沒日沒夜的偷著空兒就來攻擊。北軍始則也還勉強同他們開開炮火,后來迭次敗衄,大家提著趙玨名字便嚇得忘魂喪膽。不消半月功夫,這湖南一省,是當(dāng)初被方鈞占領(lǐng)的地方,到這時候都一處一處的退讓出來,一直將聞人鏡那幾營兵隊逼回岳陽城陵磯一帶。聞人鏡沒命的打著電報,向四處乞救。此時長江上下游各督軍,方提倡和議,誰人肯發(fā)兵來救他?只急得聞人鏡束手無策,只得自家向南軍要求停戰(zhàn)起來。這些瑣事,我也沒有工夫去細(xì)細(xì)替他們記述。

轉(zhuǎn)是方鈞自從逃出營門之后,孤行其是,表表不群。這個人倒也算得是個鐵中錚錚,庸中佼佼的人物。他這一走,頗關(guān)系著北邊政局,我倒有些放他不下,不知他的主意究竟向哪一方避禍。誰知他在那個時候早已定了主見,他心里暗暗想著趙玨赴粵的時候,他的家眷依然還在福建,又知道那福建地方,兵連禍結(jié),很不安靜,我既已同他妹子趙瑜有了婚約,至今一共還不曾行著結(jié)婚禮式,徒然在外間東征西蕩,不曾得著半點好處,倒受飽了滿肚皮骯臟濁氣。英雄氣短,自然就兒女情長。我此時不如徑向福建去走一趟,拜見了趙玨母親,順便就在那里同趙瑜結(jié)婚,豈不大妙!于是那天夜間,便在營里取了好些鈔票,以及散碎銀兩,裝在一個皮包內(nèi),輕輕踅出營門。所幸那些守衛(wèi)軍人因為多吃了幾杯酒,夜深人靜,兀自倚在門邊睡著了,夢中聽見方鈞腳步聲音,輕輕問了一句,方鈞也不答應(yīng),跨上大路如飛而去。

走至天明,揀了一所旅店,權(quán)行歇下。休息了半日,打點行路的辦法,先前本擬由武漢東下,徑往上海出口。又恐上海一帶偵探利害,萬一北軍囑付他們探訪我的蹤跡,我若前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不如仍由湖南赴廣東,再由廣東轉(zhuǎn)赴福建,雖則繞點道兒,路途之間還覺得平靜些。主意已定,登時結(jié)束停當(dāng),便向粵中一路進(jìn)發(fā)。說不盡饑餐渴飲,夜宿曉行。沿途聽人傳說,以及報紙上刊載的軍事消息,知道北軍疊疊失利,將自己當(dāng)日所占領(lǐng)的地方一概仍歸南軍掌握,不由浩然長嘆,暗念中國用人,萬一都像這般顛倒,將來怎生同列強并立!眼見得這錦繡河山,未知鬧到什么地步。且喜我今日已是脫離軍界的關(guān)系,暫且歇一歇肩。大丈夫不能虛生世間,先行將這家室之好達(dá)了我目的,然后再相機行事。若能替國民出一分力量,少不得還要出山一走。但是我此時算已陷在困境,此去投奔岳家,論趙璧如妹子的為人,或不至遂以冷眼看待,惟是他的母親湛氏尚不知他宗旨何如。然而天下事總不能預(yù)料,且待到了那里再看光景罷。

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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