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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許倬云先生:許倬云談古代“三農”問題

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于當?shù)貢r間8月4日在美國匹茲堡去世,享年九十五歲。2008年,許倬云先生作為嘉賓,在上海參加了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揭牌儀式。

許倬云(李媛繪)



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于當?shù)貢r間8月4日在美國匹茲堡去世,享年九十五歲。

2008年,許倬云先生作為嘉賓,在上海參加了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揭牌儀式。借著這個機會,在許教授下榻的賓館,《上海書評》對他進行了專訪。也許是剛從蘇北的鹽城趕到上海,許教授談的最多的,是國內目前比較關注的“三農”問題,這也反映了許教授對于現(xiàn)實的學術關懷。

《漢代農業(yè):早期中國農業(yè)經濟的形成》,[美]許倬云著,程農、張鳴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2012/2019年出版



中國古代三農問題

您早期學術的代表作是《漢代農業(yè)》一書,而且您也一直對農業(yè)很感興趣,是什么原因使您關注農業(yè)問題呢?

許倬云:這是一個偶然的因素,這個題目到我手上是偶然的,因為西雅圖的華大(華盛頓州立大學)有一批學者,要編一個漢代的叢書,分門別類,有個題目叫“漢代的農業(yè)”,這個題目本來是交給哈佛大學的楊聯(lián)陞先生寫的,楊先生不想寫了,交還給他們。他們就叫我來寫,我說可以呀。因為我在抗戰(zhàn)期間顛沛流離,在中國農村里走過不少地方,別人是走路,我是坐在椅子上、坐在小板凳上、坐在石頭上,逃到哪個農村,別人忙,我不忙,我不能做事嘛。我坐在那里看別人做活,所以通過那些農村啊,operation,整個操作過程,我看了不少,小時候看了不懂,長大了慢慢反芻就回來了。我就寫一個精耕細作制度,從書本上找出精耕細作演變的過程,以及當中最大的轉折點是漢武帝。從這個角度寫,結果和他們叢書的體例是不合的。他們叢書的體例是希望有一本敘述型的東西,我變成這個分析型的東西了。

中國現(xiàn)在講“三農”問題,古代也有“三農”問題嗎?

許倬云:有啊,“三農”是套套相連啊。你不能只有農業(yè),沒有農民和農村;也不能只有農民,沒有農村和農業(yè)。我們中國的“三農”問題發(fā)生困難,不自今日始。從近代的工業(yè)以及外來的機器產品進來,就把農村產品擠掉了,農村就凋敝了。所以我們的病根病得很久,費孝通先生的《江村經濟》《鄉(xiāng)土中國》,想鄉(xiāng)土重建,尤其最后一部書,他是講得很對,要讓農村里的生產力不能只限于農產品本身,要有工業(yè)產品。但他并沒進一步闡釋拿什么樣的工業(yè)下鄉(xiāng),于是乎在(人民)公社的時候,甚至于要拿土高爐下鄉(xiāng)。河南農村那時是很落后的,為了救河南農村,就辦個皮革廠了,辦個印刷廠了,這些都是沒根的,你拿城里的工廠到那里去,一點根都沒有。所以我的建議是把農產品加工工業(yè)帶到農村去。

從歷史上看,從古代到現(xiàn)在,農村一直沒有改變的最嚴重的問題是什么?

許倬云:最大的問題是我們每個農戶、每個農家能夠分攤到的耕作面積非常小。但是也不完全這樣,我們是全勞力擺進去,我們耕地不足,就拿勞力來補它。我們是精耕細作,每一年最少有一個月大概無法耕作,但那個月,麥子也埋在底下了。

古代農業(yè)問題解決得比較好的是哪個朝代?

許倬云:人口少地方多的朝代,農業(yè)問題就解決得好。還有就是農業(yè)稅少的朝代,漢朝農業(yè)稅非常輕,十五賦一,后來還三十賦一。黃仁宇先生說的明朝,明朝財富很多,但是稅賦制度都是放在農民頭上,或者放在農業(yè)頭上,工商業(yè)沒有負擔太多稅,這時明朝民間可以很富,國家很窮。清朝亦復如此,他沒有拿工商業(yè)的稅收下來??滴跤啦患淤x是不加人丁稅,土地稅還在漲啊,而且等到地主拿到手上,他負的地稅轉嫁到他的租客上面去了。一直不應該有人頭稅,應該是生產稅,生產多少,要拿產值納稅,不管工業(yè)、商業(yè)或農業(yè)。中國古代的農民起義為什么那么多,他沒有別的路走嘛,他不能轉換成工商業(yè)。日本人限制農民的數(shù)目字,由老大繼承家產,老二、老三你漂流去,進城打工、做小商人、參軍、做武士、做海盜、漁夫,都可以。中國農民全在土地上嘛,一個小面積生產量就是增加人手,他又分家,本來爺爺一百畝,兒子是三十畝,孫子是十畝。

那土地不夠用怎么辦?我們沒有侵略沖動嗎?

許倬云:我們沒有侵略沖動,我們安土重遷。土地不夠用,我們搬家啊,從北方往南搬啊,不斷往南搬,我們這個地方(上海)就是搬出來的啊。

農村的福利問題如何解決呢?

許倬云:農村的社會福利怎么做?是拿國家公權力還是社區(qū)公權力(來做),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我們看見選出布什的人,忍了多少痛苦,要熬他八年,發(fā)動莫名其妙的戰(zhàn)爭,拿本來幾千億的錢去揮霍光了,竟然還不想下臺。一整套的東西需要重新整頓,國家公權力該怎么做,該怎么攝取,有很多可以討論的地方。昨天我還和鹽城師范大學談,那里不是灘涂地嘛,就是沖刷淤積起來的地嘛,地是沙,地是咸,向來產量不高。他們有個任務,怎么利用這個土地,他們就跟我討論,怎么做?我就告訴他們,這個不能單單從土壤一條路下手,你要從生態(tài)環(huán)境下手,此其一;第二呢,你要從重整社區(qū)、農工合作下手。你要從整體循環(huán)下手,拿肥料來中和沙里的堿,有計劃地培養(yǎng)耐堿的草,拿沙地的土壤種根莖類的植物……在臺灣,以前拿甘蔗做糖,做了糖運出去,所有的農戶都被雇傭,農戶擁有自己的土地,他可以和糖廠簽約,他的甘蔗是固定送給糖廠的,糖廠先支付他錢,預付一半。他家里的其他人,工廠雇傭做工人啊。這個我就親眼看見了,一直到國際糖價跌了,別處糖做的便宜了,甜菜糖打倒了甘蔗糖,他們才不做了。今天臺南公司還在養(yǎng)豬,我們今天吃到的最好的豬肉還是臺南公司的呢。我跟鹽城人講,你可以做個實驗,弄個一萬畝,你肯定賺錢。建設社區(qū)我有個口號:無棄地、無廢料、無閑人、工商結合、生態(tài)循環(huán)。這個社區(qū)不能很大,我的理想中,這就是社會福利的單位,比當年的公社合理點吧。鹽城可以從一萬畝發(fā)展到三萬畝地,假定說有三千人,這三千人有五個自然村,每個村有教育,有醫(yī)療所,有工廠的單位,道路、能源、教育、醫(yī)療都在里面。

您怎么看農民進城?

許倬云:不進城啊,工廠應該下鄉(xiāng)啊。把生產設備移到農村。

西方發(fā)達國家都是住在城市里呀,比如美國。

許倬云:美國不一樣,美國人少地多啊。美國開發(fā)期間,一塊錢一百畝,土地哪里來的,都是印第安人的土地。歐洲一直是到近代化進城以后才往城里搬,現(xiàn)在也在往城外搬。美國拿城市分離出去,沒有城市了,叫公路圈,都是邊緣城市,沒有核心的城市?,F(xiàn)代化沒有一定的模式,沒有必要進城,像北京的錯誤是錯到了極點,錯到巨無霸。新加坡,一個新加坡市,造了十個衛(wèi)星城市,每一個衛(wèi)星城鎮(zhèn)的人,基本上不要離開城鎮(zhèn),有工業(yè),有商業(yè),有生活需求的種種,不要開汽車,走路。所以新加坡規(guī)定,一輛車子進出城鎮(zhèn),一定要至少坐三個人。家鄉(xiāng)穩(wěn)定了,當然住家里好了。在家門口有事,有工作做,誰不愿意住家里啊。

黃仁宇的“數(shù)目字管理”

您現(xiàn)在經常給企業(yè)家做管理學的講座,是不是研究方向有個從歷史學向管理學的轉向?

許倬云:其實沒有,歷史本身就是人類的綜合經驗。綜合經驗里面你可以提取很多的東西。對哪個有興趣,就可以提出來做一個整體的觀察。譬如我對管理學偶然有興趣,我就可以拿文官制度來幫助管理的經驗。等于一大罐湯一樣,隨便舀什么都可以舀得出,看你怎么用就是。

那么您覺得在歷史上哪個朝代管理得最好?

許倬云:沒一個管理得完美的,因為管理制度本身也有生命,它會由盛而衰。管理制度是個系統(tǒng),在系統(tǒng)里面參加運作的是人。同一代人進入了系統(tǒng),所以系統(tǒng)是為這一代人設計的,就像一個朝代的建立。但人本身有生老病死,第一批人零零落落走了,第二批人就會接上來,這中間就有改朝。第一批打天下的人這種特別的性格:敢冒險,相互能合作,第二批人上來就不一定了,可能就比較守成一點了。如果制度設計的時候,一個系統(tǒng)各個部門應當平衡、互相協(xié)助,到第二代可能就會互相抵制,所以這就是弊端的開始。另外一種可能呢,太平日久,那些個人,特別強有力的領袖,他的部門就擴大,就膨脹;比較弱一點的人,他的部門就萎縮。結構就改變了,所以有無數(shù)的可能發(fā)生,變化就可能衰退,因為無法協(xié)調,會造成沖突和抵制。Energe消耗掉了,它(系統(tǒng))就癱瘓了。假如再有外敵和內部的災難,這個文官系統(tǒng)沒有辦法面對這個難題的時候,不是造成革命,就是自身垮臺。所以任何制度沒有完美的制度,都在變化,在change。

您所說的管理學和歷史學的結合,與黃仁宇先生所說的“數(shù)目字管理”方法有什么不同嗎?

許倬云:有不同的,他相信數(shù)目字。管理不一定是數(shù)目字的,管理是一個全面的事情,數(shù)目字只是一種資料而已。而且他誤解了,中國不是沒有數(shù)目字,中國的數(shù)目字的類別、收集方法和西方不一樣,不是沒有。黃先生講話過激,因為他是軍官轉業(yè),他抗戰(zhàn)期間做軍官,那時候沒有什么制度不制度了,一個師,兩天打下來,可能三分之二打光了,那就換一批人進來,哪有制度不制度???他看慣了那種打爛戰(zhàn)的辦法,他以為是天下管理都如此。所以黃先生的經驗是有他特殊的地方,而且他也不是從正規(guī)的一般的學校畢業(yè),他是半路出家的,所以他的觀點很聰明,他的《中國大歷史》寫得非常好。他是個很了不起的史學家,他有很深刻的洞察力,insight,深刻、敏銳的觀察,他寫文章的體例也很好,他拿明朝的一年來寫,一則那一年是個轉折點,二則那一年的橫切面代表了明朝的發(fā)展,前面怎么結束了,后面怎么開展。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體例,今天沒有人做同樣的寫法。體制是條船,開船的是人,好的水手在急風暴雨中能夠穩(wěn)定,壞的水手,一個小浪頭就翻。

知識分子的定位

您以前寫過不少關于古代知識分子的文章,您覺得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該如何定位呢?

許倬云:現(xiàn)代的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專業(yè)知識人員,不是知識分子,他掌握的是一些特殊的知識,用來作生產和服務用的。本來,知識分子的知識是為了使人生豐富,既有批判性,又有創(chuàng)造性的。在今天,這一部分工作是丟在文化人身上。而文化人在整體結構上常常是弱勢。古代的“士”已經沒有了,因為我們的飯碗都交在人家手里了。

薩義德在他的《知識分子論》中提出知識分子應該邊緣化,保持對現(xiàn)存體制的批判性。您怎么看中國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

許倬云:不叫邊緣化,應該叫脫鉤。(批判性)曾經非常強,從清朝末年開始,一直到抗戰(zhàn),都很強。但抗戰(zhàn)以后,資源不夠,政府變成唯一的解決吃飯的東西,生活資源掌握在政權手里?,F(xiàn)在沒有辦法超脫了。古代的知識人可以回家種田,有五六畝地就可以吃飽了。我們可以公平點說,那時候一支筆兩本書就可以解決了,學富五車,現(xiàn)在的鉛印本,排一排,也就是一書架,很多人都能做到。要是用U盤的話,最小的U盤還擺不滿。今天的知識太多了,但是今天也有公眾的知識儲蓄的地方。為了獲得知識,古人和現(xiàn)代既有方便也有困難,扯平。西方的知識分子也是因為工商業(yè)發(fā)達,知識商品化,所以他們老早老早就消失了,美國沒有知識分子。英國還有一點,德國還有一點。今天,大多數(shù)人,包括教授在內,他的獨立性跟著獲得而減低。知識的商品化,權力的集中,這兩個構成了知識分子的消失。有沒有轉機的可能呢?有轉機,知識的傳播,以前靠平面媒體,平面媒體你要送到報紙,送到雜志,美國的報紙就是三家,他可以獨占你的,報紙可以選擇你的文章的。現(xiàn)在在網絡上,你弄個blog,什么人都可以看見。我在美國,美國的教授們有一個特殊的權利,他不能開革你,所以這時候你可以吃他的飯不聽他管,這一點是大陸沒有的,臺灣地區(qū)也沒有的。但是美國的媒體受大老板掌握,他不會用人寫文章批評他的。我的獨立性是這樣表現(xiàn)的,上世紀七十年代臺灣地區(qū)改革開放的時候,我和一批朋友,全心全意投入,推動改革開放,推動政府的改革,非常興奮。我們那時碰到臺灣地區(qū)經濟快起飛,所以報章雜志不要看人臉色吃飯,雜志本身有足夠的財源,他們撐得住。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意氣風發(fā),我們有自己的園地,可以講改革學制,要實行民權,要廢除“老國大”代表。我們天天吵啊,吵得熱鬧得很啊。我人在美國,文章發(fā)在臺灣省,那時候也沒有email,電話念啊。暢所欲言的標志就是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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