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4年,孝武帝元修從洛陽西奔至關中投奔宇文泰,這一倉促的政治決策,標志著一個新的分裂時代的到來。北魏國家就此被分割為東、西兩方,進入對峙時期。
孝武西奔之后,他未能全部帶走的洛陽朝廷成員被高歡屠戮,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孝芬正是其中一員。結合史料與墓志提供的信息可知,崔孝芬共十一個子女,有四位的墓志已出土。制作于隋初的《崔芷蘩墓志》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墓志。該墓志現(xiàn)藏于今河北省正定墨香閣?!端宕怪俱憛R考》稱該墓志在二十世紀末出土于正定,應當指的是墨香閣。因此這并不是《崔芷蘩墓志》最初的出土情況。根據(jù)日本學者堀井裕之的考證,早年互聯(lián)網(wǎng)上曾有該墓志的相關信息,稱其出土于河北高邑縣(堀井裕之:《北魏の東西分裂と山東貴族―「隋?李希仁妻崔芷蘩墓誌」を手掛かりに―》)。作為一名女性,如無意外,崔芷蘩去世后應與丈夫合葬。她的丈夫是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希仁。李希仁一支的家族墓葬群位于今河北省贊皇縣南邢郭村。1975年,李希仁兄長李希宗與其妻崔幼妃的墓葬經(jīng)考古發(fā)掘,并有墓志出土(《河北贊皇東魏李希宗墓》考古簡報)。據(jù)稱李希仁也有墓志,但相關信息未曾刊布,只知其墓志制作于北齊天保七年(556)。李氏家族墓葬群所在地毗鄰高邑縣,《崔芷蘩墓志》可能經(jīng)原址流通到高邑,最后進入墨香閣。
崔芷蘩出生于北魏延昌二年(513),去世于隋開皇二年(582)。在七十年的時光中,她完整經(jīng)歷了北魏后期的動亂、分裂與北方的重新統(tǒng)一。細讀這方墓志,我們能夠從一位女性的視角觀察時代動蕩與變遷之下,個體的命運起伏與波瀾。
孝武西奔與崔氏“家難”
崔芷蘩出生那一年距離摧毀北魏國家的六鎮(zhèn)之亂爆發(fā)尚有十年。對于崔芷蘩來說,她的少時已經(jīng)相當幸運。她出身于博陵崔氏二房(《新唐書·宰相世系表》),這是北朝時代地位煊赫的高門,進入唐代后一度成為第一等家族。崔芷蘩的祖父崔挺、父親崔孝芬都是北魏的重臣。她的姐姐在神龜二年(519)左右入宮成為孝明帝元詡的世婦。
就在崔芷蘩姐姐入宮次年,北魏宗室元叉發(fā)動政變,分隔孝明帝與其母胡太后。根據(jù)《魏書·崔孝芬傳》的記載,胡太后曾質問崔孝芬:“卿女今事我兒,與卿便是親舊,曾何相負而內(nèi)頭元叉車中,稱此老嫗會須卻之。”盡管在崔孝芬義正詞嚴的反駁中,胡太后“悵然意解,乃有愧色”。但崔孝芬在元叉政變中的態(tài)度,似乎并不像他本人所說的“蒙國厚恩,義無斯語”這樣簡單。
《魏書》記載,崔芷蘩的姐姐等數(shù)名漢人高門女性一同進入了孝明帝的后宮,但胡太后有意打壓,只讓她們成為世婦,其地位在北魏后宮等級中位列倒數(shù)第二。這一做法激起諸高門的不滿,“諸人訴訟,咸見忿責”。在次年發(fā)動的元叉政變中,崔孝芬似乎保持了沉默。本傳又載,崔孝芬在任職廷尉期間曾經(jīng)因為重罰貪污的章武王元融而得罪對方?!睹C宗紀》記載,章武王元融因貪污被削爵事在正光四年(523),即元叉把持朝政時期?!对谀怪尽分兄苯臃Q“于時權臣執(zhí)政,生煞在己,以公是太尉中山王從父昆弟,中山既起義鄴城,忠圖弗遂,便潛相疑嫌,濫致非罪。于是官爵俱免,靜居私第”,矛頭直指元叉(徐沖:《元融墓志小札》)。換言之,崔孝芬很可能是在元叉的授意下對元融施以重罰。
元叉倒臺后,崔孝芬“以元叉之黨”而被短暫免官。此后又遭到章武王元融的報復,后者在鮮于修禮之亂中誣告崔孝芬的弟弟崔孝演投賊,導致崔孝芬被捕,闔家逃竄。但不久后“遇赦”,崔孝芬再次得到啟用。
崔芷蘩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她應是崔孝芬的次女,前面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盡管崔孝芬的政治生涯并不平穩(wěn),但總體而言沒有遭遇太大打擊。更幸運的是,由于崔孝芬長期在魏梁邊界地帶任職,很少留居洛陽,博陵崔氏二房從北魏后期最大的政治災難河陰之變中幸存,也沒有被卷入爾朱氏與孝莊帝等人的政治矛盾中。
太昌元年(532),孝武帝即位,崔孝芬遷為吏部尚書,成為新生的洛陽朝廷的一員。然而兩年后,孝武帝與高歡決裂。崔孝芬似乎對此并不知情?!侗笔贰の菏諅鳌酚涊d魏收早已意識到孝武帝與高歡之間的暗流,因此拒不出仕。他的舅舅崔孝芬“怪而問之”,仿佛一無所知。崔孝芬的知情與否對于高歡而言毫無意義,震怒的高歡在永寧寺集結群臣,痛斥他們有失臣節(jié)。作為懲罰,高歡下達了一個粗暴的判決:“遂收開府儀同三司叱列延慶、兼尚書左仆射辛雄、兼吏部尚書崔孝芬、都官尚書劉廞、兼度支尚書楊機、散騎常侍元士弼,并殺之,誅其貳也?!?/p>
崔孝芬及留在晉陽的五個兒子(宣軌、宣質、宣靖、宣略、宣默)全部被殺,其中年齡最小的宣默只有十五歲。長子崔勉外逃,次子崔宣猷孤身西奔,進入關中。一瞬之間,崔芷蘩就失去了父親和五個弟弟,兩個兄長則下落不明。這一場家難也被記錄在她的墓志中,稱“及家難薦臻,茹荼泣血”。突如其來的政治災難輕而易舉地摧毀了這個家庭。根據(jù)《北齊書·高隆之傳》記載,高隆之曾想與崔孝芬結親而未能成行,故構陷崔孝芬致其被殺。高隆之是高歡的養(yǎng)弟,東魏政權“四貴”之一。如果《北齊書》所言無誤,那么我們已經(jīng)能觀察到東魏時代博陵崔氏地位的微妙變化。
不久后,高歡似乎意識到自己有些失去理智。根據(jù)相關傳記及墓志可知,部分罹難者的子嗣得到了赦免,如叱列延慶、劉廞之子(《叱列延慶妻爾朱元靜墓志》《魏書·劉芳傳》),崔孝芬余下諸子也在其列。天平年間(即孝靜帝即位后),外逃的崔勉得到了高歡的“勞撫”,崔芷蘩及三兄崔宣度、幼弟崔宣寶皆幸免于難。
崔芷蘩的婚姻大概也在其中發(fā)揮了作用。緊接在“家難”之后,墓志便敘及她的婚姻。她的丈夫是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希仁,高門之間的聯(lián)姻在當時相當常見。崔芷蘩的堂姐崔幼妃便嫁給了李希仁的兄長李希宗。制作于東魏元象元年(538)的《李憲墓志》中提到:“第三子希仁,字景山,輔國將軍、中書侍郎?!H势薏┝甏奘?。父孝芬,儀同三司。孫伽利。第二孫黃父?!苯Y合《崔芷蘩墓志》,可以推測伽利、黃父分別是她的長子李公源、次子李公統(tǒng)。根據(jù)子嗣年齡反推,她至少在三到四年前已嫁給李希仁,也就是孝武西奔前。
諸漢人士族中,趙郡李氏頗得高歡青睞。李希宗“以人望兼美,深見禮遇”,高歡更是為次子高洋聘娶李希宗與崔幼妃的女兒李祖娥。李希仁也是“保乂皇家,羽儀列辟,朝野傾心,船驥斯在”。李希仁的事跡在《魏書》、《北史》中略有提及,東魏末,李希仁擔任國子祭酒兼給事黃門侍郎,后“卒于侍中、太子詹事”?!洞捃妻滥怪尽分械摹伴_府儀同三司吏部尚書殷州刺史”及“文昭公”應是李希仁去世后得到的追贈。根據(jù)出版于上個世紀末的《河北金石輯錄》可知,李希仁也有墓志,當時仍置于河北贊皇縣的李氏家族墓葬中。
有賴于這層姻親關系,崩潰邊緣的博陵崔氏得以喘息。日本學者堀井裕之注意到,墓志記錄崔芷蘩的長子李公源娶崔芷蘩二兄崔宣猷的長女為妻。崔宣猷已經(jīng)逃難至關中,因此堀井認為這段婚姻是崔芷蘩在“家難”中竭力保護侄女的表現(xiàn)。崔芷蘩的子孫與同輩通婚的情況很多,我們難以確認崔宣猷的女兒是在何時、何種背景下出嫁。但姑姑(也許還有母親,崔宣猷其他子女均出生在534年后,崔宣猷很可能在西魏另娶妻)應當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出力頗多。
痛苦的晚年
政治風云動蕩莫測,高歡去世后,其子高澄又被刺殺,次子高洋接續(xù)父兄基業(yè),完成魏齊禪代,成為新王朝的開國皇帝。李祖娥被立為皇后,趙郡李氏一躍成為王朝外戚。同時,崔芷蘩的堂兄崔昂、外兄魏收又是高洋重用的漢臣。博陵崔氏起復在望之際,天保四年(553),崔芷蘩的三兄崔宣度隨高洋北征柔然,戰(zhàn)死軍中。留在關東的兄弟姊妹便僅剩崔芷蘩與幼弟崔宣寶。天保七年,李希仁去世,崔芷蘩進入寡居生活,專注于撫養(yǎng)子女。
此后數(shù)年,北齊政壇波譎云詭,高洋日趨瘋癲,后暴崩于晉陽。其弟高演、高湛相繼殺死侄子上位。在此過程中,李祖娥也受到迫害。她的兒子高殷被廢、被殺。李祖娥又被高湛逼奸,后懷孕生女。她的兒子高紹德反而指責母親,羞愧之下,李祖娥沒能養(yǎng)育這個女嬰,致其死亡。高湛得知此事后當著李祖娥的面打死高紹德,李祖娥“大哭”,更加憤怒的高湛“裸后亂撾撻之,號天不已。盛以絹囊,流血淋漉,投諸渠水”,之后李祖娥出家為尼。崔芷蘩或許心驚膽戰(zhàn)地旁觀了這一切。不幸的是,與李祖娥的悲劇同步,河清元年(562),一場失敗的叛亂再次把博陵崔氏拖入深淵。
高歡的族弟高歸彥謀反,迅速被鎮(zhèn)壓。崔芷蘩的次子李公統(tǒng)牽涉其中,《北史》記載“公統(tǒng)為之謀主”。李公統(tǒng)參與謀反的原因缺載。堀井裕之認為,高歸彥與高乾和等人關系不睦,并以此為借口舉兵。同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孝貞(李公統(tǒng)堂兄弟)也與高乾和交惡,堀井據(jù)此推論李公統(tǒng)可能是出于相似的原因而支持高歸彥。但是李孝貞并沒有參與高歸彥叛亂,我們很難通過這一角度論證李公統(tǒng)參與謀反的原因。
無論如何,高歸彥失敗后,李公統(tǒng)也被殺。此時按律,李公統(tǒng)的母親崔芷蘩應沒為官奴婢。這一年崔芷蘩五十歲。而按照皇建元年(560)的改制,年六十以上的官奴婢可免為庶人。崔芷蘩的弟弟崔宣寶向有司行賄,為崔芷蘩增齡,希望姐姐免受懲罰。當時魏收、崔昂權勢尚在,有司遂默許崔宣寶此舉。但此事后被彭城王高浟知曉,高浟為人正直,于是揭發(fā)崔宣寶。武成帝高湛得知后暴怒,崔昂、魏收因此被免官,高湛又親手“棓殺”崔宣寶,將其打死,《北史》記載“肝腦涂地”,可知其慘狀。
可以料想,這對于崔芷蘩而言是何等的打擊,兒子被殺,唯一的弟弟為救自己被活生生打死,她還要面臨十年的官奴婢歲月。不僅如此,結合史料與墓志的敘述,她很可能在此事件中失去了更多的親人。墓志記載崔芷蘩長子李公源為“大司馬府參軍事,襲爵靈武縣開國男”。堀井裕之指出,隋代并無“大司馬”一職,因此墓志中應當保留的是李公源在北齊時代的任職。此外,崔芷蘩第三子李公恕僅任開府參軍事,四子李公績既無官職,也無婚姻情況??紤]到《崔芷蘩墓志》制作于隋代,其子斷無可能仍未娶妻,如果從最悲觀的情況推測,她的四個兒子很可能都死在了河清元年。
墓志對此事的記述相當隱晦,我們只能通過志文中出現(xiàn)的幾個典故加以揣測,如“明鑒未兆,實似羊舌之妻;仁智絕時,還同叔敖之母”、“裁悲文伯,忍別王經(jīng)”,這些故事都涉及母子關系。羊舌之妻叔姬多次預言家族成員的命運,其家族后被滅門。孫叔敖的母親因“仁智”被收入《列女傳》。《國語·魯語》中收錄了大量公父文伯的母親敬姜對其子的教育。王經(jīng)的母親曾勸服其子不要繼續(xù)做官。甘露之變中,王經(jīng)未提前向司馬昭揭發(fā)曹髦發(fā)兵,于是被殺,其母也遭到牽連。這些典故無不在暗示李公統(tǒng)參與高歸彥謀反事件所引發(fā)的嚴重后果。同時,失去了博陵崔氏家族網(wǎng)絡的幫助,從河清元年至武平二年(571)的十年間,崔芷蘩應該一直在宮中為官奴婢。關于這段歲月,她的墓志只字未提。
高歸彥叛亂之后,博陵崔氏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加之北齊后期恩倖、勛戚主導政治,縱然是博陵崔氏等高門亦必須向現(xiàn)實低頭。《北齊書·段孝言傳》記載:“(武平四年后,573)勑浚京城北隍,孝言監(jiān)作,儀同三司崔士順……司州治中崔龍子……等并在孝言部下。典作日,別置酒高會,諸人膝行跪伏,稱觴上壽,或自陳屈滯,更請轉官,孝言意色揚揚,以為己任,皆隨事報答,許有加授?!贝奘宽樖谴捃妻赖奶眯值堋⒋摭堊邮谴捃妻赖闹蹲?,他們對段孝言“膝行跪伏,稱觴上壽”,奴顏屈膝,這對于此前或此后的博陵崔氏而言,恐怕都是難以想象的畫面。《三國典略》還記載,崔龍子為遷官不惜將女兒嫁給穆提婆。穆提婆是北齊后期著名的恩倖,其母陸令萱被視作北齊亂政的源頭之一。
而在他們祖輩的時代,即前述北魏神龜年間,皇室尚且需要主動與漢人高門聯(lián)姻。這些高門還能公然對皇室的打壓表示不滿。胡太后以姻親關系向崔孝芬示好,崔孝芬反能令其啞口無言。半個世紀過去,博陵崔氏的地位已天翻地覆,高氏新貴曾經(jīng)求親而不能,到北齊末年,博陵崔氏卻不得不依附他們曾經(jīng)絕無可能為之折腰的對象。
最后的見證者們
與留在關東、飽受政治磨難的崔氏家族成員不同,逃往關中的崔宣猷得到了宇文氏的重用,被賜姓宇文氏。宇文護尤其看重崔宣猷,收養(yǎng)崔宣猷第三女,并封為富陽公主。北周保定四年(北齊河清三年,564),周、齊爆發(fā)戰(zhàn)爭。宇文護的母親閻姬此前一直被扣留在北齊,武成帝高湛“令人為閻作書報”宇文護。閻姬在書信中深切地追憶她與諸子的往事,飽含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思念,同樣也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回顧了北魏末年的動蕩。其中她提到:“鮮于修禮起日,吾之闔家大小,先在博陵郡住?!辈恢钗淖o有沒有將這封書信內(nèi)容分享給同樣出身博陵的崔宣猷。崔宣猷是否曾告訴宇文護,他的叔叔崔孝演當年就死于鮮于修禮之亂中。而他至少還有一個女兒、妹妹與弟弟留在關東,盡管他也許并不知曉,此時此刻,他的妹妹正在宮中為官奴婢,弟弟已被打死。
崔宣猷的兒子崔仲方的政治力量更加不可小覷,他與后來的隋文帝楊堅關系甚篤,成為隋代開國功臣。北周建德五年至六年間(576-577),周師相繼攻破晉陽、鄴城,完成北方一統(tǒng),此時距離孝武西奔已過去四十余年。根據(jù)目前出土的崔宣靖、崔宣默墓志可知,二人在北周大象元年(579)遷葬至位于定州常山郡零壽縣博陵崔氏的舊塋。《北史·高炯傳》提到,大象二年尉遲迥在鄴城起兵謀反,楊堅命令崔仲方監(jiān)軍,崔仲方“辭以父在山東”。這意味著周滅齊后,崔宣猷很可能立刻動身前往關東主持父親及五位弟弟的遷葬,一直到大象二年仍未返回長安。或許就在此過程中,他得以與闊別四十余年、僅存于世的最后一位姊妹崔芷蘩團聚。崔芷蘩的墓志中并沒有談及這一可能發(fā)生的會面,但我們能夠想象如果重逢,兄妹二人是何等的激動、悲痛與悵惘。
北朝時代不乏與崔芷蘩經(jīng)歷相似的女性,如盧蘭、盧貴蘭姐妹,也是因東西魏分裂而與親人分別?!侗R蘭墓志》中寫道:“而關河阻隔卅余年,鋒鏑交橫,死生離別?!贝笙蠖辏R蘭的孫子元孝矩為祖母制作墓志,并將之葬回洛陽邙山,即盧蘭之夫元壽安的舊塋所在。盧蘭遷葬的時間與崔氏兄弟相近,可見在北周滅齊、北方重歸一統(tǒng)后,這類死者遷葬、生人重聚的情況絕非少數(shù)。
想來崔宣猷應當希望能夠與妹妹長久團聚。《北史·李仲舉傳》記載,崔宣猷的侄女婿李仲舉在周滅齊后入關,崔宣猷“留不許去”。李仲舉的妻子崔曜曜是崔宣猷的弟弟崔宣度的女兒,可見崔宣猷是何等渴望與家族成員重聚。但是崔芷蘩是出嫁女,她或許不太可能留在長安安度晚年,就像崔曜曜也只能順從丈夫李仲舉的意愿,最終還是返回鄴城?!洞薨浩捺嵵偃A墓志》中提到,鄭仲華去世在“蒲吾縣郭蘇川之舊宅”,此地與丈夫崔昂墳塋距離不遠。崔芷蘩很可能與之類似,居住在丈夫家族舊居,即今河北省贊皇縣趙郡李氏家族墓葬群附近,也就是墓志中所寫“都仁鄉(xiāng)吉遷里”。去世后,崔芷蘩與丈夫李希仁合葬。
崔芷蘩去世在隋開皇二年(582),又是一個嶄新的時代,由于崔仲方的功績,博陵崔氏再度崛起。崔芷蘩的喪禮很可能是哥哥崔宣猷或侄子崔仲方主持完成。她的墓志尺寸達到驚人的81×82厘米,遠超家族中的男性成員。比如她的叔叔崔孝直的墓志尺寸是73×71厘米,哥哥崔宣度的墓志尺寸為63.5×64厘米。并且,《崔芷蘩墓志》的尺寸極有可能大于《李希仁墓志》。盡管《李希仁墓志》的具體情況尚未刊布,但李希仁的哥哥李希宗的墓志也不過62×62厘米。今已知尺寸最大的北朝女性墓志當屬《魏瑤光寺尼慈義墓志》,為83×84厘米。志主高英生前曾是北魏宣武帝元恪的皇后。換言之,崔芷蘩的墓志大小幾與皇后相近。但是她本人生前未曾得到任何加封,死后也沒有追贈,因此如此“異?!钡某叽缰挥锌赡艹鲎詥始宜饺诵袨椤R苍S是因為崔仲方新朝權貴的地位,也許是崔宣猷出于對最后一位姊妹的痛悼,《崔芷蘩墓志》才呈現(xiàn)出如今面貌。
崔芷蘩去世后次年,即開皇三年,崔宣猷最后一個弟弟崔宣度及其妻盧思容遷葬回常山郡零壽縣。翌年,崔宣猷去世。我們并不知道他是否因完成了家族所有成員的身后事而安然離世,好在他與妹妹崔芷蘩有幸在人生的最后一段光陰中團聚。歷史的腳步不會停駐,這一代人將近半個世紀的苦難、分離和興衰是因東西魏分裂而起,又隨著北方重新一統(tǒng)而彌合,并走向終結。
值得注意的是,留在東魏北齊的博陵崔氏們并沒有葬回他們的鄉(xiāng)里。美國學者尹佩霞很早就關注到這一點,她發(fā)現(xiàn)崔昂家族在560年代后改葬常山,原因未知(尹佩霞:《早期中國帝國的貴族家庭——博陵崔氏個案研究》)。崔昂一代人的上一輩仍然歸葬在博陵鄉(xiāng)里。《魏書·崔孝芬傳》記載,“(崔)挺兄弟同居”,崔挺的兄弟、崔孝芬的叔叔崔振去世后,崔孝芬繼續(xù)供養(yǎng)他的叔母長達二十余年。崔振去世于永安年間(508-512),也就是說崔孝芬的供養(yǎng)一直持續(xù)到他被殺。在此期間發(fā)生了鮮于修禮之亂,河北一度被卷入戰(zhàn)爭中,崔孝演死于戰(zhàn)亂,然而博陵崔氏仍然沒有遷居或遷葬的跡象。崔孝芬的弟弟崔孝直去世時,本傳稱“卒于鄉(xiāng)里”。崔孝直與其子崔寬的墓志均已出土。崔孝直去世于東魏武定三年(545),說明博陵崔氏在6世紀前半葉依然沒有脫離鄉(xiāng)里。但《崔孝直墓志》明確提到北齊天保十年(559),崔孝直改葬常山郡零壽縣。崔寬去世于鄴城,他的墓志中出現(xiàn)了明顯的改刻痕跡,原刻“七年二月丙午朔四日己酉安厝于舊塋”,改為“十年十月乙酉朔十三日丁酉安厝于零壽縣臨山南”。這是目前已知博陵崔氏二房最早改葬常山郡的兩個例子,也說明在天保七年(556)至十年之間,博陵崔氏才出現(xiàn)了遷葬的意向。
《崔孝直墓志》的銘辭是由當時北齊文壇領袖邢子才撰寫,殷憲認為邢子才為崔孝直撰銘當與崔昂有關(殷憲:《邢子才、魏收撰銘的兩方北齊墓志——北朝后期墓志的文士撰銘問題》)。墓志中寫道:“兄子昂,字懷遠,少孤,公常撫其首流涕而言曰:‘興吾家者當屬汝也’。昂慈孝恭順,公之薨也,若斬服焉。”《北史·崔昂傳》曾記載一件事,文宣帝高洋欲重用崔昂,他對崔昂說:“舊人多出為州,當用卿為令仆,勿望刺史。卿六十外,當與卿本州。中間,州不可得也。”根據(jù)后文提及崔昂侍宴金鳳臺可知,這次對話發(fā)生的時間應當是重建銅雀三臺的天保九年(558),與崔孝直父子遷葬的時間相合。此時崔昂五十歲,高洋的計劃意味著崔昂至少十年間無法返回博陵鄉(xiāng)里??紤]到崔孝直與崔寬都是在此事發(fā)生后的天保十年完成遷葬,那么崔昂或許正因此才萌生了遷葬家族成員的想法。
身后事
博陵崔氏處于一個龐大的、盤根錯節(jié)的聯(lián)姻與交際網(wǎng)絡之內(nèi)。崔孝芬一支的人際關系中,不乏著名的史家。北朝正史(指《魏書》、《北齊書》與《北史》)的作者都與博陵崔氏關系密切。如魏收的母親崔氏便是崔孝芬的姊妹,魏收的妻子又是崔昂的姊妹。在著名的“穢史”案中,盧斐就曾向高洋狀告:“博陵崔綽,位至本郡功曹,更無事跡,是收外親,乃為傳首。”《北史》的作者李延壽,其母正是前述崔宣度的女兒崔曜曜。在《北史》中我們還能看到李延壽對崔氏“家難”的諱言。相比《魏書》中直書崔孝芬諸子的死亡,《北史》只稱“并早卒”,文字上的微妙差異,似乎也反映出李延壽對母家往事的慎重。《北齊書》的作者李百藥則與崔仲方之子崔民燾交好,今所見《崔仲方墓志》正是由李百藥撰寫,他在墓志中追述:“公世子隋故東宮舍人民燾、仁以濟物,禮以庇身。率性貞簡,至情孝悌。百藥昔在東朝,早申游款,連官契闊將廿年。”
這些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或許也影響了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的史書中的博陵崔氏形象。前述崔孝芬與元叉政變的關系及李公統(tǒng)謀反原因的失載,可能也受到這些因素的干擾。相較于男性家族成員在史書中的詳細記載,崔氏的女性大多沒有在正史中留下痕跡。她們的人生經(jīng)歷往往通過墓志的形式得以保存。博陵崔氏二房中不乏長壽的女性,如本文提及的崔芷蘩、崔芷蘩的堂姐崔幼妃以及崔芷蘩的堂姑崔賓媛等。她們都比丈夫活得更久,人生大半處于寡居的生活中。但這并非她們?nèi)松凶畲蟮耐纯啵齻兂惺芨嗟氖侵荒軣o力地旁觀家族的起落。
崔芷蘩的堂姐妹崔幼妃,其女李祖娥成為新朝皇后,看似風光無限。但是就史料記載所見,高洋并不尊重崔幼妃,醉酒后“以鳴鏑射后母崔氏,罵曰:‘吾醉時尚不識太后,老婢何事!’”后來李祖娥又因北齊皇室內(nèi)斗而遭到迫害,被逼出家。制作于北齊武平六年(575)的《崔幼妃墓志》中,只含糊刻下“高祖神武皇帝,位居二相,身眺八維,意忉過庭,禮求盛族。乃為第二息娉第□女焉”。通過有意無意地漏刻,李祖娥的身份被悄然隱去。不僅如此,在崔幼妃的父親崔楷的墓志蓋上,也有類似情況:“次幼妃,博陵郡君,太姬,適趙國李希宗,丞相長史,司空公,五男五女,第二女今?!标┤欢沟奈淖炙坪跻彩抢钭娑鹑松哪撤N暗示。倪潤安認為崔楷遷葬的時間在北齊末年(562-577年間)(倪潤安:《河北曲陽北魏崔楷墓的年代及相關問題》)。那么或許與崔幼妃下葬的時間接近。李祖娥一直活到隋代,新朝時得以返回故鄉(xiāng)趙郡。流失海外的《齊故長樂郡長公主尉氏高夫人銘》在2017年被捐贈給河北博物院。志主高寶德是李祖娥與高洋的女兒,她去世于隋開皇元年(581)。至此,李祖娥直系親屬全部去世,我們無從得知這位女性的晚年究竟是如何度過的。女性無言地承受著歷史的重量,或許她們并沒有深入?yún)⑴c到男性的政治生活中,卻或主動或被動地負擔著等同的東西。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一書中寫道:“人生的悲劇總可以用沉重來比喻,人常說重擔落在我們的肩上。我們背負著這個重擔,承受得起或是承受不起。我們與之反抗,不是輸就是贏。她的悲劇不是因為重,而是在于輕。壓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薄拜p”與“重”的對立,在北朝女性的墓志中同樣有所體現(xiàn)。家庭生活與信仰世界往往占據(jù)了志文的絕對地位,那些相似的語句重復出現(xiàn),似乎構成了她們?nèi)松娜俊_@些書寫反映出她們在對子女的教養(yǎng)、與妯娌的相處等方面的沉重責任。然而,真正使她們的人生不可控、飽受苦難的,往往是那些在墓志中“輕”描淡寫、甚至被完全忽略的陰影——例如家族男性成員牽涉其中的政治災難、家族興衰的劇變。這些內(nèi)容常常因為更加隱晦甚至趨近于無的表述而顯得“輕”。但正是這種“輕”,構成了她們生命中更為深重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