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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的……昆德拉

《寫作,多么古怪的想法!》,[法] 弗洛朗斯努瓦維爾著,袁筱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6月版,420頁,88.00元

《寫作,多么古怪的想法!》,[法] 弗洛朗斯·努瓦維爾著,袁筱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6月版,420頁,88.00元



讀法國文學評論家、作家、法國《世界報》文學增刊副主編弗洛朗斯·努瓦維爾(Florence Noiville)的寫作,多么古怪的想法!Ecrire,quelle dr?le d’idée !,2023;袁筱一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年6月),首先感到這個書名本身就有點古怪,以為該書是談寫作,其實不是。它來自米蘭·昆德拉的一句話。那是2020年12月的一個下午,在雷卡米埃大街的公寓里,病況嚴重的昆德拉已經(jīng)認不得作者,用捷克語問她:“Cim se zivite?”(捷克語:你是做什么的?)“嗯,米蘭??我寫作??”,長久的沉默之后他說:“寫作,多么古怪的想法!”隨后,他最后一次在活頁本上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寫下他的名字。到了最后一筆,他調皮地連上一根線,線的末端畫了一只眼睛(5-8頁)。這就明白了,該書講述的是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有過的寫作與人生,“古怪”是昆德拉的標配話語之一。原書的紅色封面上印著昆德拉畫的那幅畫:一個男人挖出一只眼睛,捧在舉起來的手上。現(xiàn)印在中譯本第270頁和護封的封底上。這是昆德拉為夫人薇拉畫的第一幅畫,后來還有不同版本,如作為《慶祝無意義》的封面畫,只是在兩只眼睛的地方染上色塊,在人像上方寫了法文的書名。眼睛在米蘭·昆德拉的畫中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但是這一幅畫真是有點古怪,把眼睛挖出來是為了看自己還是看世界、看文學?而且還要面帶微笑。

在讀過法國作家讓–多米尼克·布里埃(Jean-Dominique Brierre)寫的昆德拉傳記《米蘭·昆德拉:一種作家人生》(Milan Kunders: Une vie d'écrivain,2019;劉云虹、許鈞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之后,再來讀這部《寫作,多么古怪的想法!》,可以發(fā)現(xiàn)在努瓦維爾筆下的零碎片段同樣有吸引力,甚至更容易接近昆德拉的世界。

昆德拉曾經(jīng)援引納博科夫的話宣稱:“我厭惡把鼻子伸到偉大作家珍貴的生活中去,任何一個傳記作者都不可能揭開我私生活的面紗?!彼€引證了??思{的話:“作為個人存在,要有被大寫的歷史消除、淘汰的雄心,除了我已經(jīng)印刷的書,決不留下任何痕跡、任何垃圾。”(《米蘭·昆德拉:一種作家人生》,273頁)除了印刷出來的書與文章,不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痕跡,這是很多寫作者的真實心愿。對于昆德拉來說,則更有一種自覺的學術性傳統(tǒng)——源于布拉格學派的文學觀,捷克結構主義認為文學文本只能根據(jù)其專有的性質作為自治的符號結構來理解,不應受任何非文學的現(xiàn)實的干擾。這一學術傳統(tǒng)使我們能夠理解昆德拉努力消失在作品后面的堅定意志(同上,274頁)。

但是,由于弗洛朗斯·努瓦維爾和她的丈夫馬?。∕artin Hirsch)與昆德拉夫婦建立了長期的友誼,她能夠在綻放的記憶和多年珍藏的資料中復活各種與昆德拉在一起的時光——那些共謀惡作劇的場景、在餐廳相聚、參觀他們的公寓、在咖啡館碰頭、在旅館里的閑聊、旅行中的閑逛……她以極為敏感和溫柔的方式記錄了那些時光中的對話、氛圍、神情甚至包括在天空飛舞的雪花,描繪了生活中的昆德拉與作品中的昆德拉之間的真實聯(lián)系。作者當然不是要寫一部完整的昆德拉傳記,但即便是再完整的傳記也無法取代這部以對話的片段、回憶、日記、照片、繪畫和圖紙等拼接起來的作品。

在書中快到結尾的時候,努瓦維爾列出了在2022年準備寫這部書的時候起草的十二條提綱,大意是:一,把它設計成一次在昆德拉作品中的文學漫步,去布爾諾、布拉格等地方約見認識他的人。追憶,與文學一起;二,音樂,音樂,音樂!三,繪畫;四,女人、誘惑、情色,也有男人之間的友誼;五,他歡悅的憂傷,對生活的熱愛;六,他的灰色地帶。不要試圖去揭開這一切;七,他感受的方式,世界文學、電影、音樂、戲劇、繪畫、藝術史以及藝術本身,他如何感受到歐洲智慧的式微、對文化的拋棄……;八,重點描述遺忘——對東歐的遺忘,對歷史的遺忘,覆蓋了一切的遺忘;九,一個不是任何主義者的人的時代之旅,一個追求創(chuàng)作自由和小說的智慧的小說家;十,幻覺、夢、反諷、惡作劇、玩笑……,歡悅的輕。一種存在的方式:謹慎、謙虛、簡單;十一,讀他的書,一讀再讀;十二,當他不復存在時,我們該怎么辦。這一條最終被劃去了(378-379頁)??梢娕呔S爾對于該書的寫作有過認真的思考,并非只是隨意地從記憶和資料中鉤尋和拼貼。本書的責編張鑫說:“一個個小標題像拼圖的碎片,打破時間、地理和敘事的順序,如一條蜿蜒分岔的小徑,讓我在跋涉后得以窺見‘大作家’身份之外的昆德拉和他不曾輕易吐露的真實感情:他的恐懼,他的愛,他的音樂,他的畫,他在生命最后幾年那些動人的瞬間——作為一個‘人類’的昆德拉。”(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37349174/)說得對,讀完之后我也有這種感覺。

昆德拉出生于捷克的城市布爾諾。去年我們曾經(jīng)路過布爾諾,行程匆匆,只是在卷心菜市場和教堂轉悠一下,留下幾幅涂鴉。當時我們不知道國王馬球場街區(qū)的普基諾娃街6號是昆德拉出生的地方,他在這座房子里度過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1984年昆德拉的母親去世時,昆德拉和薇拉已經(jīng)流亡到法國。家里的遠親接管了那座房子。1990年柏林墻倒塌之后,昆德拉第一次回到家鄉(xiāng),非常難過地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有留下來,“我們覺得自己仿佛是從墳墓中爬出來的”(38頁)。這座房子曾經(jīng)是培育昆德拉成長的藝術與知識的寶庫,昆德拉的朋友、音樂學家米洛斯·什捷德龍回憶說,“昆德拉家里有一種激發(fā)精神創(chuàng)造的氛圍”,“在這個家里,藝術和知識是最重要的。當然首先是音樂,但還有文學。我去他們家的時候,看到圖書室的藏書如此豐富,印象著實很深。米蘭正是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的”(40頁)。他父親路德維克是著名的音樂家,昆德拉跟父親一起到處旅行,參加他的所有演奏會,對父親非常崇拜。家里經(jīng)常高朋滿座,都是音樂家、戲劇家、畫家和作家,談論的是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和藝術形式。

昆德拉與父親的關系非常感人,在父子之愛中的藝術性和思想性交流令人神往。昆德拉有一天在鋼琴上即興彈奏了一段和弦并自我陶醉的時候,他父親怒氣沖沖地一把把他從琴凳上抱走,塞到飯桌下面。因為在路德維克聽來,那些和弦毫無價值,老套、浪漫、自大,是必須去掉的青春期的多愁善感,“學會逃離媚俗:昆德拉永遠不會忘記這堂課”(43頁)。在努瓦維爾看來,在昆德拉的作品中總可以看到他父親的影子,就好像兒子的語言與父親的語言融匯在一起,“就好像與卡夫卡恰恰相反,昆德拉的作品可以被當作一封漫長的、充滿贊美的《致父親的信》”(54頁)。據(jù)我所知,路德維克在兒子出生前并沒有寫過《致兒子的信》,但是他能夠在兒子的作品中不斷讀到他的回信。

昆德拉向努瓦維爾講述了父親生命中最后幾年的時光,他的描述與《笑忘錄》里對“父親”這個人物的描述非常相似,真是很感人。父親的語言能力漸漸衰退了,開始的時候把一個詞當成另一個詞,慢慢就再也不能正確說出事物的名稱或是表達他的想法?!耙磺谐寥肓藷o底的虛空之中。我是唯一能夠從他那漫無邊際的無語中重現(xiàn)出一點什么的人?!保?5頁)不過父親還堅持寫作,雖然比說話要好一些,但是也越來越困難了。有一天他在鋼琴上打開奏鳴曲作品第111號的變奏曲,指著樂譜重復地說著“你看”,最后終于說出“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一直試圖解釋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看到對方?jīng)]聽懂他說什么,便驚訝地說:“真奇怪。”這也是《笑忘錄》中的一段。

1970年,路德維克去世前一年,捷克仍然籠罩在一九六八年事件的陰影之下。城里到處回響著毫無價值的歌曲和音樂,昆德拉寫道,“它們請被占領的國家忘掉苦難的歷史,投入到生活的歡樂之中?!庇幸豢?,路德維克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揚聲器的方向,他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這一次他沒有說“真奇怪”,而是說了謎一般的五個字:“音樂的愚蠢?!崩サ吕谙?,這樣難解的話出自一個鋼琴家之口,究竟想要表達什么意思,最終昆德拉得出的結論是:在音樂的歷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音樂的史前史上,存在著一種“原始狀態(tài)”(即沒有思想的音樂),“反映著與人類共生的愚蠢”。為了將音樂從這一原始的愚蠢中提升起來,昆德拉呼喚“在精神和心靈上的巨大努力”(60頁)。還有比這更為感人的父子之間的思想交流嗎?在昆德拉生命的最后歲月中,他和父親當年一樣進入了語言和記憶的衰退期。有一天昆德拉出乎意料地伸出右手,幾乎本能地將手放在琴鍵上,彈出了幾個音符,“沒有任何猶豫。手未見絲毫顫抖。鋼琴家的手依然保持著完美的弧度。……音樂,這就是當我們忘記一切后留下來的?”(61頁)下一頁的照片就是“置于鋼琴之上的米蘭·昆德拉的手”。

1947年,米蘭·昆德拉在他十八歲生日那天成為一名捷共黨員。在五十年代他出版了幾本詩集,1963年他憑借劇作《鑰匙的主人》獲得了克萊門特·哥特瓦爾德獎。在今天如何看待他的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這是一個問題。2021年努瓦維爾在布爾諾問摩拉維亞國立圖書館的館長托馬斯·庫比切克,昆德拉的詩歌是否遵守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標準。庫比切克認為他的社會現(xiàn)實主義深受當時先鋒派的影響,不在意什么是禁忌話題;在一個集體至上、群眾至上的時代,給自己的詩集取名為《獨白》,這已經(jīng)帶有幾分顛覆的意味了……“而且,在當時那個充斥宣傳套話的時代,昆德拉已經(jīng)在為重新賦予詞語以意義而斗爭。我們必須注意到,昆德拉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決定從事寫作的。在當時的背景下,一切都是為了宣傳,詞語不僅失去了真正的意義,甚至是危險的?!薄霸谒脑姼柚幸呀?jīng)能夠找到日后貫穿他作品主線的主題的萌芽:個人、責任、男女之間的關系、藝術和文化的重要性……然而,昆德拉對此并不是很滿意。他知道公眾的支持并不一定是質量的保證?!保?0頁)后來他放棄了詩歌寫作,或許是因為他想起了父親給他的教訓,他最終被塞在飯桌底下正是因為那時所作的鋼琴曲過于激揚,過于抒情。他日后決定不把這部分詩歌收入自己的文集。所有這些詩歌都沒有被譯成法語(71頁)。

“1948年:布拉格,知識分子知道什么?”,這是書中一個很重要的議題。努瓦維爾對此相當審慎,列出一個問題清單,請教研究捷共歷史的學者皮埃爾·里古洛。里古洛認為這是一個引人深思的話題,即了解真相的條件究竟是什么?!叭欢鴥H僅出書是不夠的!還需要這些書被閱讀,被理解,被接受,被承認,被尊重……”(83-85頁)……在過了將近六十年之后,昆德拉對努瓦維爾說,他并非一直堅信不疑,只是在某種程度上認為相信是最好的?!霸趦蓚€昆德拉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刻的矛盾,這一矛盾在此后的幾十年里一直存在。”(147頁)

去年我們在布拉格的查理大橋走過幾次,但是就不知道在橋的盡頭沿著伏爾塔瓦河往前走左轉到納斯特魯斯街,有一間對公眾開放的檔案室,Ustav pro studium totalitnichrezimu,昆德拉夫婦的秘密檔案也保存在這里,他們的代號分別是“精英主義者一號”和“二號”。在這里的檔案中可以看到1974年6月1日這一天9:50:“精英主義者一號”離開家。沒戴帽子,深色西裝,黑皮鞋。和妻子一起。他們在家門前等了一會(159頁)。

昆德拉一直要人們忘掉他。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來,他不再接受采訪、演講等公開活動,他希望在身后除了書之外什么也不留下。未完成的手稿、私人信件、日記、照片等等,所有這一切應該全部銷毀,似乎要讓后人以為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盡量設法讓后人相信,你不曾活在世上。”這是福樓拜說的,也是昆德拉所想的。(2頁)但他還是希望人們會“打開我的書”。說到這里,想起余光中譯的英國作家貝洛克(Hilaire Belloc)兩行諧詩:“當我死時,我希望人們會說:/‘他的罪深紅,但他的書有人讀過。’”(When I am daed,I hope it may be said:/ His sins were scarler,but his books were read.)為什么昆德拉不能割舍的是人們是否還在讀他的書?努瓦維爾說:“在曾經(jīng)的捷克斯洛伐克,他經(jīng)歷過一段艱難的歲月……”(同上)這是時代與人、時代與書的真實聯(lián)系,是更深意義上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看到昆德拉在他的祖國受到的待遇和他對自己作品的譯文的關切,想起了1993年我發(fā)表過一篇題為《“昆德拉”在中國》的文章(收入我出版的第一本書《左岸的狂歡節(jié)》,海天出版社,1993年)。我在文章中引述了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的一句話:“對于世界上已不再擁有捷克公眾的我來說,譯文代表著一切?!闭劦酶嗟氖钱敃r知識文化界對“不能承受之輕”和“媚俗”等話語的傳播成為一種高級時髦,我說“假若此時此刻昆德拉就是酒吧里那位沉默的侍者,他會感到無地自容么?”(同上,274頁)

昆德拉生前授權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一個被劫持的西歐或中歐的悲劇》(Un Occident kidnappé ou la tragé die de l'Europe centrale,1983),收錄作者早年創(chuàng)作的兩篇思想文化文章。昆德拉從捷克民族的悲劇性命運出發(fā),探討小國文化的重要性以及它們的滅亡可能帶來的災難,并且警告說歐洲正在失去自身的文化認同感。今天再重新讀這本《一個被劫持的西歐或中歐的悲劇》(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年),無疑對“劫持”與“悲劇”會有更多認識。

努瓦維爾講到閱讀昆德拉小說的一個重要問題:他的人生、他的真正從未消失,只是融入了他小說的肌理之中,被轉化、被塑造。對于昆德拉來說,唯一有重量的生活就是被作品“反映”出來的生活。“人們覺得昆德拉過于執(zhí)著地將自己的生活和作品區(qū)分開來。這樣做未免矯情,甚至可疑。他是為了遮掩什么嗎?他不知對我說過多少次:‘一切都在我的書里?!@可不僅僅是說說而已。他的生活被灌注入他的書里。你只需要在這座‘特別的房子’里漫步就能找到他,或者說與他相似的那些主人公的碎片?!保?頁)

努瓦維爾說在《慶祝無意義》中可以看到昆德拉的所有重大主題,可以從中整理出一個小詞庫。其中的“玩笑”是:“他周圍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什么是笑話。就是因為這個……一個新的偉大歷史時期正在宣告它的到來?!弊詈笫恰盁o意義”,它是生存的本質,永遠與我們形影不離。應該學習去愛它、呼吸它,“它是智慧的鑰匙,它是好心情的鑰匙”(371頁)。

在昆德拉對世界的觀察和感受中,“笑”是一個很重要的指標和概念。早在1948年,他開始感到失望,原因就是看待布拉格的氛圍突然變了。再也沒有了歡樂的吵吵嚷嚷,人們不再歡笑,至少不再無所顧忌地笑。任何一個沉溺于不當玩笑或是調侃的人都會很快付出代價。“一切都沒有意義,讓我們笑吧!”雖然昆德拉既不相信人類也不相信未來,但是這不妨礙他對生活的熱愛;不妨礙他笑,因此而笑。“當我想起他的時候,我想起的就是一個正在笑的人?!保?07頁)許多讀者都熟知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引用的一句猶太諺語:“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迸呔S爾說這才是《玩笑》的真正意義。“為什么看到人類思考——或者說是人類自認為在思考——上帝會發(fā)笑呢?因為人類越是思考,就越抓不住真理,他也就離其他人越遠,越不是他自己所認為的那個人,昆德拉回答我們。”因此,“玩笑”始終是貫穿他作品整體的一條紅線。從《玩笑》到《慶祝無意義》,“昆德拉的作品一直忠實地居于這一標志之下”(139頁)。

與“玩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昆德拉經(jīng)常對妻子薇拉說“要寫一部通篇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的小說。一部逗你一樂的大傻話。我擔心這個時刻已經(jīng)到來了”,薇拉對他說:“要小心。”在努瓦維爾看來,一部“通篇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的小說”正是昆德拉對他最后一部虛構作品《慶祝無意義》的定義,而且與《慢》(1995年)聯(lián)系起來?!熬秃孟?,在這二十年的時間之線上,昆德拉——讀者也和他一起——一直在剝離所有的重。就只剩下一片羽毛,天使的或是鷓鴣的,在書頁中飛旋,在普遍的荒誕之上滑翔。”(366頁)2014年,《慶祝無意義》出版后,關于這部新書昆德拉在電話中對努瓦維爾說,“我從一個玩笑開始,用一個玩笑結束?!痹谒兴摹巴嫘Α敝?,他知道這將會是最后一個(367-368頁)。為什么昆德拉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努瓦維爾說,“這位反諷與幻滅的大師告訴我們,用來滋養(yǎng)我們所有夢想與謊言的——宏偉計劃、烏托邦、事業(yè)、宗教、理想和激情——是怎樣的玩笑。”(4頁)

昆德拉的中篇小說《慢》(馬振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2011年,2018年)是他移民法國后用法文所寫的第一部小說。該小說的敘述結構是過去與現(xiàn)在、虛幻與現(xiàn)實的融合,速度、記憶、歷史、遺忘、情感、性意識、政治意識、自我認同、人生意義、成功與挫折、自豪與屈辱等等主題在輕松、戲謔的鬧劇中不斷閃現(xiàn),讀者曾經(jīng)熟悉的昆德拉風格在這里以更為自由和反諷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書后收入了弗朗索瓦·里卡爾的評論文章《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的小說》, 他指出這篇小說最大的創(chuàng)新之處是“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既然一切都沒有意義、一切都會被遺忘、一切都是玩笑,于是“在這里一切動不得的東西,一切自稱惟一和無辜的東西,一切道貌岸然強加于人的東西,立刻會被在其中流轉的無限輕的空氣,懷疑與可笑的空氣,溶化、侵蝕、兜底翻。在這種空氣的吹拂下,生存、身份、言辭都剝下了面具,暴露出幕后新聞、弄虛作假、誤會、既可笑又讓人痛快的真實情況”(《慢》,169-170頁)。這是走出捷克語寫作時代的昆德拉對捷克歷史與政治的另類凝視與深刻反思,“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正是對虛假的、自我膨脹的“正經(jīng)”的最好的消毒劑。

如果以為應該在昆德拉的“不正經(jīng)的話”中竭力發(fā)現(xiàn)所隱含的“正經(jīng)”的意思,這就錯了。在《慢》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和對話:伊瑪居拉塔刻意吹捧政客貝爾克,提出要拍一部他的人物專訪的片子。貝爾克悄聲對她說:“你給我滾吧,老婊子,帶著你的有病的一路貨,滾開吧……”但是她卻不愿意相信她真的聽到了這些話,猜想在這些可怕的字眼中藏有某些她應該真正理解的意思,于是問他“你為什么跟我說這些話?為什么?我該怎么理解呢?”貝爾克的回答非常干脆:“你怎么聽到的就怎么理解!以字論字!嚴格地以字論字!婊子就是婊子,潑婦就是潑婦,噩夢就是噩夢,臭屎堆就是臭屎堆!”(《慢》,81-83頁)這或許也是昆德拉想對讀者說的話。這是“不正經(jīng)的話”對“正兒八經(jīng)”的時代致敬的最直接、也是最痛快的方式。

總的來說,在昆德拉的思想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回響:這是一個根本不需要對它說一句正經(jīng)話的時代——對那些人、那些事根本沒必要、也不能夠講一句正經(jīng)話。

2025年7月11日“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發(fā)表紀念昆德拉逝世兩周年的文章,節(jié)選了這本《寫作,多么古怪的想法!》。我馬上畫了一幅彩墨畫《紀念米蘭·昆德拉:“玩笑”!》,畫面上有昆德拉的幾本作品,有我在布拉格和布爾諾畫的速寫、涂鴉,發(fā)表在我的《一周畫記》?,F(xiàn)在把這幅畫做些技術處理,再附在這里吧。

《紀念米蘭·昆德拉:“玩笑”!》紙本,彩墨、拼貼,65cm X 45cm ,李公明 作 2025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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