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詒徵1927年日記》的幾點啟示

柳詒徵（1880—1956），字翼謀，號劬堂，江蘇丹徒（鎮(zhèn)江）人；長期擔任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館長，以其淵博的學識和卓越的貢獻涉及教育學、史學、書法、圖書館學等多個領(lǐng)域。作為中國現(xiàn)代著名教育家，柳先生作育菁莪，可謂桃李天下。其中尤著者，如茅以升、束世徵、繆鳳林、陸維釗、范希曾、向達、胡煥庸、陳訓慈、鄭鶴聲、張其昀、景昌極等，至今享譽學界。柳先生著述宏豐，除《歷代史略》《中國文化史》《國史要義》等，另有大量未刊手稿，分散在多家機構(gòu)和私人藏家手中，未能嘉惠學林。見藏于南京師范大學博物館的1927年1月19日至1928年1月27日的柳氏日記，經(jīng)趙岳、張嬌嬌整理點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1月以《柳詒徵1927年日記》（下簡稱《日記》）為名出版該冊。柳詒徵日記多達80余冊之巨大，但愿《日記》這個開頭，能得到公私收藏的響應，激發(fā)其他卷冊的整理出版。

柳詒徵

近些年來，名人日記出版可稱出版大潮中一朵頗受關(guān)注的浪花。學人日記當中，《魯迅日記》《胡適日記》等，因為文學的普惠力量，甚至能進入大眾閱讀視野。像《梅貽琦日記》《黃侃日記》《顧頡剛?cè)沼洝贰秴清等沼洝贰多囍\日記》《潘光旦日記》《張舜徽壯議軒日記》《翁文灝日記》《王世杰日記》等，諸多學人日記，從各自的角度，記述了現(xiàn)代中國的諸多細節(jié)，很好吻合了現(xiàn)代學術(shù)深入微觀的時風，為后來的研究者們提供的諸多線索，價值亦難以估量。

學人日記普遍予人的印象，文字樸素，記述簡約，信息量大，出于備索的原因而格外真實，《日記》也有類似特征。蔡孑民、陳登恪、陳漢章、陳寅恪、陳垣、陳源、程天放、褚民誼、范希曾、顧實、郭廷以、胡先骕、黃炎培、蔣維喬、雷海宗、李石曾、李小緣、劉永濟、陸費伯鴻、羅家倫、呂澂、孟森、梅光迪、歐陽竟無、錢端升、任鴻雋、舒新城、譚延闿、湯用彤、汪東、汪懋祖、王世杰、王星拱、吳宓、向達、熊慶來、許壽裳、楊杏佛、葉玉森、葉楚傖、張其昀、張奚若、張星烺、周鯁生、朱經(jīng)農(nóng)、竺可楨、宗白華……《日記》中記載的諸多人物，是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的重要組成。經(jīng)整理者精心編制的人物簡介和人名索引，方便于究者后續(xù)掘進。

《柳詒徵1927年日記》

詳讀《日記》，給我最鮮明的啟示有如下幾點。

日常有料。于我而言，不為發(fā)表的備忘日記，只要具備時地人物等要素，就不失起碼功用。舊年閱讀《沈祖棻全集》，最打動我的不是蜚聲遐邇的詩詞創(chuàng)作與鑒賞，而是流水賬一般記錄的學者日常，折射怎樣的時代面貌，發(fā)人深省。我甚至特別期望，能讀到沈先生的賬單。后來咨詢《全集》主編、沈先生外孫女張春曉教授，記賬單已經(jīng)不見蹤影，很是遺憾。長沈先生一輩的柳先生，《日記》中記述了丁卯年這個中國現(xiàn)代史上重要時間節(jié)點一位學人一年的生活軌跡，留有早于沈先生《子苾?nèi)沼洝方雮€世紀的物價信息。如六月廿日：“攜屺兒赴寧，車錢（二角），茶錢（三角），車票（一元二角），搬力（五角），人力車（一元二角?！睂τ趶氖陆逃?、文化史、社會史、物價史、金融史、風俗史的研究者來說，應該都有可以取資的材料。

公干之外的柳先生，并非枯坐書齋目不窺園的書呆子。且看丁卯年（新歷1927年2月2日）正月前幾天的柳先生行蹤：元旦，祀先，（鎮(zhèn)江）城內(nèi)賀年8處，出城賀年11家。初二8家賀年。初三，“竟日親友來拜年者不絕。”初四“午后詣各處賀年?！背跷濉凹s……父子午飯。”初六“補賀數(shù)處。至吳府午飯、鮑府晚飯。偕紹驤至興善庵萬松草堂小坐?！睍?、茶聚、抄書、點讀、書聯(lián)、起課、談禪、拜壽、作書、問疾、吊喪、作詩、游滬、購書、臨帖、對弈、登臨等，日程繁密。中華樓、新萬全、四松園、掃葉樓、嶺南樓、奇齋、金陵春、新奇芳、老萬全、迎水臺、奎光閣、翠微齋、枕石齋……若要編制鎮(zhèn)江、南京飲食地圖，《日記》中柳先生飲饌之所，是不能漏掉的。

在地有情。1927年1月19日（丙寅十二月十六日），《日記》開篇，柳先生結(jié)束兩年的北漂教職，南返鎮(zhèn)江?；氐綎|南大學之后，接受江蘇省立第一圖書館的聘約，推辭包括清華、廈大在內(nèi)的數(shù)份聘請。這一年當中，從日記來看，先生長駐南京，時返鎮(zhèn)江，偶至滬、蘇、虞等處，足跡不出蘇南。在答復約聘朋友時，柳先生推卻長聘講席，愿意短期講學：“未便卻此就彼，因擬借客擾之名，稍廣游歷平生足跡所未至之地，尤樂短游，其期以一年或半年為率，不為久居計”。至于“脩羊吝嗇，在所不計。所待考慮，略有數(shù)事：一則風潮之后變化如何?國學教授現(xiàn)任及待聘者共若干人？言論思想有何傾向？二則學校設(shè)備如何？史部及他種書籍敷用否？不敷用者，臨時增購有無困難？三則學生志愿能趨重于學術(shù)否？吾輩語語言不捍格否？”像柳先生那樣甘于臨聘不以酬勞為慮者，即使在學者流動極為尋常遠過當下的民國，怕也不多吧。而即使“于游歷之愿甚合”的短聘，先生心心念念的，仍是高教的幾要素：師資、圖書、學生。

足跡所履，先生都不乏游興。日記當中，不多的抒情筆墨，往往見于游蹤。而他對在地的關(guān)注，近乎歷史學家的本能，“廣游歷”之余，對其地關(guān)系特重的人事，特為留心。譬如南京，雞鳴寺、玄武湖、秦淮河、棲霞山、清涼山、烏龍?zhí)?、隨園、臺城各處，當然常為柳先生游屐所履?！坝鑷L欲撰《金陵寓公記》，自曾文正復金陵至辛亥鼎革，凡流寓金陵之文人學士，悉考其傳狀、詩歌及其行事，以著金陵為近數(shù)十年文物之中心。”二月十二日日記，在逐日長則數(shù)百短則數(shù)十字日記當中，分外顯眼（另兩處一是正月廿三日抄《清皇室四譜》《清會典》，二是該月初三抄錄光緒大婚的《東華錄》），所抄資料有數(shù)千字之多。柳先生日記書體雖然行楷，并不潦草，摘錄材料，不能連續(xù)書寫，頗為費時。完成這樣一篇日記，要花去柳先生大半天時間，這都在柳先生家鄉(xiāng)稍閑時光，其為學勤勉，可見一斑。

學術(shù)有恒?！度沼洝范∶荒?，所涉人物達五六百人之多。其中，臨帖、點閱、讀書近乎日課，在“魯軍過境者多，駐鎮(zhèn)約一團，以軍用票購物，商人多不敢收用，以是相率閉門”的亂世，柳先生安坐書桌前的寧定，或者可為向?qū)W者楷模吧。學人日常生活，基本都圍著書打轉(zhuǎn)：購書、讀書、教書、著書。柳先生也不例外，《日記》中記述最為頻密的，就是關(guān)于書的。相比其他學者稍許例外的，是他多了點書、臨書和清書。

作為江蘇省立國學圖書館館長，清點庫藏、了解資源是最基礎(chǔ)的工作?！度沼洝分谐霈F(xiàn)40次以上的人物當中，親人之外，以東大和圖書館同事為多。97次高居榜首的趙鴻謙，就是柳先生所聘的圖書館主任，43次的項燕北是傳鈔部骨干。點校古籍、抄摘文獻，是柳先生志業(yè)所在，從所涉書目，可以約略尋摸先生學術(shù)的取徑：點?！断Пк幖贰秹舸霸~》《樂章集》《白石歌詞》《五代史》《宋史》《漢書》《一切經(jīng)音義》《說文解字》《唯室集》《孫可之文集》《浮溪文粹》《贈書目錄》《覆校善本書目》《小蓬萊閣金石目》《玉?！?、曾文正文等；抄《淮南子集證》《清皇室四譜》《名媛詩歸》《丁松生年譜》《南岡草堂詩》《文瀾閣志》《盋山志》《小史》《金陵通傳》、顧石公文及張嗇公《年譜》。柳先生著述不輟，佳作迭見，天分際遇之外，得益于日拱一卒的勤勉。當時東南大學盛傳的兩句話：“竺先生跑斷腿，柳先生抄斷手”，傳神刻畫出柳先生特別重視資料積累的風范。即使AI蔚為大勢的將來，手摩心惟的笨功夫，天長日久，也未必不成捷徑的。

風雅有益。假如蜻蜓點水，《日記》所能讀到的，在在處處柳先生與親友的頻密互動，不間斷的書卷生涯。就拿九月十九遭翻車而“手腿俱破，眼睛去其一，眼瞼下破傷甚重，血流不止”這個月來看，“中華樓吃茶”“四松園茶話”“奇齋吃飯”，仍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招友外食呢，好不愜意。其實當時的中國，時局紛亂，干戈擾攘，“神策門外積尸遍地，臭穢不堪，火車無人照料”之類慘烈場景，時有所聞所睹。至于郵路不通，都是小節(jié)。國事如此，公事也糾纏，商討人事安排，擬定課程聘員，討要館務經(jīng)費，既費力尤費心。家事呢？先生還要兩頭相勸視同己出的孤甥女“不可決裂”，對于叛逆期的愛女，循循儒者的柳先生居然“拖出，責以手心十許下”。家事、國事、天下事，煩心的多了去呢。如何挨過那些不堪的時光？詩酒唱和之外，“寫橫幅”“寫條幅”“寫屏幅”“寫聯(lián)”“寫扇面”，用書法作品吊喪問疾，慶壽賀人，既風雅又體面，更能撫慰內(nèi)心吧。先生以臨《嵩高靈廟碑》《刻經(jīng)頌》《毛公鼎》《盂鼎》《大觀帖》《石門頌》《西狹頌》《孟法師碑》《金剛經(jīng)》《淳化閣帖》《張黑女墓志銘》等經(jīng)典碑帖的日課，直陳了他書法路數(shù)的根基所在，放在今天，也不失為很好的習字指南。

在一個流動不居的消費社會，如何安頓躁動的心靈？《日記》或許小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