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關聯(lián)的聲音?!痹诟穹切伦鳌兜谴号_》中,這句格言被選中,作為一家物聯(lián)網(wǎng)高科技公司的標語。對于整部小說來說,它似乎也可以成為一種題解。除去序章和附記,剩下四章以四個人物名為題,就像他們在各自的房間。而原子化的布陣,是為關聯(lián)啟動設置的原點。上帝之手便是作者之手。
《登春臺》書封
四個籍貫背景年齡各異的人物,圍繞著物聯(lián)網(wǎng)公司發(fā)生關聯(lián):沈辛夷是公司新員工;陳克明從助理變董事長;竇寶慶曾經(jīng)是司機,他的工位留給了沈辛夷;周振遐是公司創(chuàng)始人。不過,作者首先賦予他們的,是人稱的差異化和呼應關系:第一第四章,“她”/“他”。第二章,“我”。第三章,“你”。借馬丁·布伯的說法,以事物為對象的活動,“是‘他’之國度的根基”,而“凡稱述‘你’的人都不以事物為對象”。也就是說,人稱迥異,意味著主客關系預設的區(qū)分。以此為參照,用第三人稱指代的“沈辛夷”和“周振遐”,從出場開始,就被敘述者置入一個隔絕性的對象世界,在形式上服帖地匹配著他們擁有的單獨的房間。
這樣的隔絕卻體現(xiàn)了保護作用。沈辛夷和周振遐都是厭煩人群的人,在更微觀的層面上,他們懼怕“聲音”。這種懼怕源于早年創(chuàng)傷:周振遐住過筒子樓里的小房間,“猶如在風暴中顛簸的小船”,從此心臟出現(xiàn)不可逆損傷。少女時期的性侵遭遇在沈辛夷體內(nèi)烙下充滿污穢感和攻擊性的絮聒聲,在那以后,別人的生活世界對她來說就是煉獄。孤立化、避世性的第三人稱撫慰了他們過敏的神經(jīng),保障了他們聽覺的安全,讓他們有足夠空間“以己為他”,只聆聽自己的聲響。
第二人稱卻好像為單獨房間開的門,“你”字一出口,就是開門的聲音?!瓣惪嗣鳌币徽率堑谝蝗朔Q,但“你”先于“我”出場:“你要是問我家在哪里……”。這個預設性的問題背后,是一個開朗的“我”。他主動向外部世界發(fā)起聊天邀請,甚至興致勃勃地揣摩對方的好奇心,心甘情愿做一個隨時響應聽眾要求的講故事的人。“我-你”關系意味著共同在場并締結紐帶;依靠“陳克明”,讀者獲得了與文本之間的共時性。而在小說內(nèi)部,陳克明這個庸俗、忠誠、好心的人物,正是他友善地沖擊著沈辛夷和周振遐寂靜的世界。同樣,也依靠他,讓“竇寶慶”的故事浮出水面。
擁有第二人稱的“竇寶慶”,在小說里,是一篇人物報道,經(jīng)由記者小羅,來到陳克明手中。竇寶慶是全書在空間維度最幽深的人,他身處房間里的房間,當我們遇見他時,他已經(jīng)退出一般社會生活的舞臺。他難以在場了。正因為如此,對他使用第二人稱,堪稱一次搶救般的召喚和釋放。也正因為如此,似乎再一次驗證了格非寄寓在人稱實驗中的某種倫理用意。這也是閱讀過程帶給我的強烈體會:人物得到了作者參差有致的善待。整部小說包含了一種巨大的善意?!澳慵仁窃谶@世上苦熬并艱辛過活的一個人,也是所有的人。”小說里,所有人生活的深處都包藏著一點苦難,這苦難制約著他們的生命。而來自作者的善待,并不表現(xiàn)在對人物命運的彌補。相反,他維持著苦難本身的生命力,讓它在特定時刻流淌出來,浸潤人們的夢境與喉嚨,向外漫溯。
由于殺人往事的曝露,竇寶慶逃亡并被捕。不過,他好像并不抗拒這一結局的到來。他的反應更像是順應命運的安排,在悠遠而黢黑的公路上走完最后一小段路。押解途中,他被車窗隔離的人流簇擁著。他開始注視和揣測他們,漸漸理解這個原本“無法理解的世界”。最后,在監(jiān)房里,他獲得了“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退燒的那種清涼”。事實上,他是主動坦白罪行的,以講故事的方式?!爸v故事”本是竇寶慶和鄭元春之間催動激情的方式。描述一樁激烈的性犯罪,對情人來說無異于一劑春藥。竇寶慶講了好多遍。在故事里,無名的女孩被無名的男人強暴。講這樣的故事,對他來說如此輕松,“故事本身就能自動講下去,你跟著它往前走就行”。因為,在所有這些故事背后,只有唯一一個真實的故事,那個把“你”變成殺人犯的故事。最終竇寶慶把情色場景轉化為告解場景,向鄭元春奉獻出那個真正的故事?;蛘哒f,是那個故事自行躍出,引領他終結自己懸浮的生涯。
作者格非
“講故事”讓竇寶慶擁有聽眾,不再單獨保有自己的內(nèi)心。他由此臨時地擺脫了離群索居的境遇;也是從這一刻起,那些被他刻意疏遠的環(huán)境和人事,重新清晰起來。竇寶慶是四個人物中間唯一沒有夢境的人。這或許因為,在殺人以后,他的生活本身就成了一個夢。而對于其他三人來說,夢境是重要的。夢境承擔著和“講故事”類似的功能。本雅明談到心理分析和故事的相悖關系:“講故事者越是自然地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故事就越能占據(jù)聽者的記憶,越能充分與聽者的經(jīng)驗融為一體?!币簿褪钦f,心理分析讓經(jīng)驗保守在個體內(nèi)部,同時告誡著經(jīng)驗邊界的不可逾越。“夢境”原本作為一種典型的心理成像手法,不過,在《登春臺》中,卻能觀察到“非幽冥”的用法。不但不夠幽冥,反而一再意指清晰地為夢境主人的現(xiàn)實問題伸張。沈辛夷的夢境指向她幼年時對母親婚外情事的含混記憶。借由夢境,一段過往突然向她敞開,“它足以解釋自己與母親之間那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冷漠與隔膜”。陳克明在夢里與他牽腸掛肚的前妻靜熹相遇。他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跟她商量一件工作中真實發(fā)生的庸俗小事。這個哲學家般的女人,再一次給出了冷靜妥當?shù)慕ㄗh。南柯一夢,幻影消散,陳克明失落地哭濕了枕巾。但換個角度講,他以一種非?,F(xiàn)實的方式儲存了幻影。那種迫切保留的愿望,讓他始終擁有著大于單數(shù)的內(nèi)心。小說人物在夢境中完成的,是對局部過去的重新詮釋。就像講故事一樣,做夢意味著嘗試把握自己生命難題的話語權,也意味著向那些令人恐懼、憂愁和留戀的他人靠近。
周振遐的夢關乎少年時代的磚窯、竹林、田野和寺廟。事實上,這個夢仿佛來自格非自己的某段寫作“前世”。在這個意義上,宣告周振遐的夢醒,就像提醒讀者移步換景,進入當下的作者語法。“而現(xiàn)在,他的夢就要醒了。”小說中,這句話單獨成段,以一種毫無疑問的時態(tài)標志,將“現(xiàn)在”充分前景化。如果把“關聯(lián)”假設為小說對現(xiàn)時性特征的分辨,那么,回避或開辟“關聯(lián)”,則體現(xiàn)了小說對“現(xiàn)時”的抵抗和再生產(chǎn)?!瓣P聯(lián)”對于個人而言,可以是傷害,鑒于它常常牽及無法避免的外部入侵;但“關聯(lián)”同樣事關生活的核心誘惑?!兜谴号_》既保衛(wèi)壁壘也撞擊壁壘,在熙熙攘攘間庇護生命的厭倦與期盼。
(本文作者羅萌,系華東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