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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淵沖筆下“天才女生”張?zhí)K生的真實人生

許淵沖先生的《西南聯(lián)大求學日記》,有“天才女生”張?zhí)K生的記述,說她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幾乎所有課程考試都是最高分,使人覺得可望而不可即。

許淵沖先生的《西南聯(lián)大求學日記》,有“天才女生”張?zhí)K生的記述,說她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幾乎所有課程考試都是最高分,使人覺得可望而不可即。 大一英語比楊振寧還高十分……”這位姓張名蘇生的女子,網上可查的信息都是和西南聯(lián)大相關的,而聯(lián)大畢業(yè)后的經歷似泥牛入海,罕有音訊。她有著怎樣的家世背景?后來的發(fā)展造詣究竟如何?又經歷了怎樣的人生歷程?相信許多關注西南聯(lián)大歷史的讀者會有興趣知道。作為她的姻親后輩,我在整理家族女性史時,于不經意間走近姨婆張?zhí)K生的真切人生,心緒如過山車般忽高忽低,震蕩不已,這位聯(lián)大才女跌宕起伏的一生經歷,讓人唏噓感嘆。

家世:出身名門自小愛讀書

我的外婆徐河珍與張?zhí)K生姐妹倆是姻親姊妹——太外婆(鎮(zhèn)江人稱老祖)柳蘭徵家族,與張家是親上加親的親戚關系。

外婆出生那年,她的舅舅柳詒徵夫婦亦添一女,可惜不滿周歲而殤。也因此,舅媽吳素鸞對這個外甥女視同家人。吳素鸞有個妹妹叫吳季鸞,嫁給了籍貫揚州的中學數學老師、表兄張從之,育有兩個女兒,大的張復生,小的就是張?zhí)K生。

張家是清末揚州城里的大戶人家,張從之這輩五兄弟加一個小妹妹,他行四。張家唯一的小女兒,也就是小妹妹大名張靜宜。姑娘從小受寵,裹小腳怕疼,裹了一半就不裹了,父母也隨她意。長大了,看哥哥們外出念書,也鬧著要去上私塾。時值晚清,雖說西風東漸,中國女學在長江中下游流域的蘇南地區(qū)初露端倪,可女子不能拋頭露面,男女授受不親還是傳統(tǒng)人家恪守的規(guī)矩。外出不被允許,可父母覺得,女兒要識字還是可以的,五個哥哥在家輪流教,結果順利掃盲了,寫得一筆好字。

父母不允小妹妹外出求學,四哥哥印象從小深刻,他拿定主意,將來自己的女兒不走老路,她們要接受新式教育。

張?zhí)K生父親張從之和外孫外孫女。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張?zhí)K生父親張從之和外孫外孫女。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張從之很有數學天賦,從小喜算術愛下棋,滿清末年,考取三江師范學堂(國立中央大學前身)讀數學。畢業(yè)后當中學老師,也曾在蘇工專和浙江大學先修班(預科)教過課。娶妻生女后,給寶貝女兒取的名字亦不尋常:大的叫復生,小的名蘇生,蘊含著父親的一份期待。偏偏復生、蘇生姐妹打小就是讀書種子,聰慧靈巧,能解詩書經文之妙。姐姐理科見長,1933年以優(yōu)異成績獲得民國上海味精大王吳蘊初創(chuàng)立的清寒教育資金委員會全額獎學金,考上浙江大學化學系 。妹妹喜好文科,尤愛英語,高中就讀英文原著,《少年維特之煩惱》《莎士比亞文集》等等,厚薄不一的英文書被她捧在手上讀得津津有味,似乎書也都被她讀“薄”了,慢慢的,當一名著譯家的夢想植于少女的心底。

張復生(左)張?zhí)K生(右)姐妹,攝于1960年代初期八達嶺長城。

張復生(左)張?zhí)K生(右)姐妹,攝于1960年代初期八達嶺長城。


求學:才女名聲在外師生贊

民國蘇州女子中學名聞遐邇。她的前身是江蘇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創(chuàng)立于1911年,1927年改稱為蘇州女子中學,位于蘇州新橋巷,以管理嚴格著稱于東吳。校長楊誨玉很有眼光,經常邀請胡適等社會名流來校演講。辦學宗旨是德、智、體三育并進。校訓:誠樸。課程設有國文、歷史、地理、數學、物理、化學、音樂、體育、美術、修身、家事、縫紉、手工等。

張?zhí)K生和姐姐都是蘇州女中的尖子生。她們的校友,后來享譽全球的“核物理女王”吳健雄女士,和她們的表姐,柳詒徵女兒柳定生同級、同寢室但不同班,兩人均為那個年段里數一數二的好學生。1929年,吳健雄和柳定生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獲得保送南京國立中央大學讀書的資格。這是學校該年度僅有的兩個保送名額。此后一個攻物理,一個讀歷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學術人生路。

1937年七七事變后,鎮(zhèn)江、南京相繼淪陷,南京大屠殺、鎮(zhèn)江慘案波及蘇州,張從之一家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落腳江西吉安,其時,大女兒復生已經入讀浙江大學,小女兒隨父轉校繼續(xù)高中學業(yè)。

1938年秋,張?zhí)K生作為江西女狀元,以第一名成績考進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從當年外語系統(tǒng)一招考錄取分發(fā)新生成績前20名來看,前三名同為18歲,是20名中年齡最小的:張?zhí)K生,女,18歲,江蘇江都人;許淵沖,男,18歲,江西南昌人;吳瓊,男,18,江西南昌人。對這位來歷“不凡”的女同學,許淵沖先生一直記憶猶新,百歲之年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有提及。他在“聯(lián)大一周”的日記里寫道:“西洋通史考試成績最好的是外文系的張?zhí)K生,她和我同在江西考入聯(lián)大,她考第一,我考第二,吳瓊考第三。來聯(lián)大后,她幾乎所有課程考試都是最高分……但大二時上吳宓教授的‘歐洲文學史’,我的考試成績居然比她高出兩分,這就增加了我學好外文的自信心。”

西南聯(lián)大是一所在炮火硝煙中誕生的傳奇大學。師生住的是茅草屋,吃的是“八寶飯”(混雜稗谷、糯米、糠殼、沙粒、小石子、老鼠屎等),但才子佳人,濟濟一堂,名師薈萃,燦若星辰。授課“歐洲文學史”的吳宓教授就是其中一員?!?939-1940吳宓日記》第7冊,多處提及張?zhí)K生,有一回是吳老師再三向“張同學”表明:“愿以資助其學膳費。伊言, 現節(jié)儉足用, 無需。乃以《歐洲文學史》課中之大綱授之抄讀,而去?!保?939年7月13日), 1940年3月20日記錄:“張?zhí)K生來言, 以頭痛未上諸課,獨上宓(歐史)課。宓悅其嫻淑溫雅, 擬介紹與寧?!?嫻淑、溫和、文雅,是張?zhí)K生最初留給老師的美好印象無疑。所以,師生交往較多,就在寫這則日記之前數月,一個雨聲霖霖的夜晚,吳宓教授“偕寧6:00至護國路柏廬菜館”赴宴,坐中十來人,有張?zhí)K生和王曼明兩名女生。由此可見張?zhí)K生同學蠻受人歡迎。寧不知何許人也,大教授的牽線也無下文。

許淵沖回憶錄里還有與張?zhí)K生打橋牌的軼事:

“有一次我和她合作打橋牌(潘家洵教授音譯為“不立志”),本來是一副‘大滿貫’的牌,她卻‘不立志’,只叫到‘三比大’就剎車了。這似乎預示了我們后來不同的命運。1942年,她和楊振寧同時考入清華研究生院(那時叫研究院)。我因為應征到美國志愿空軍,直到1944年才入研究院?!?/p>

我是在大致了解姨婆“文革”期間遭遇,感慨命運弄人時讀到這段記錄的,反復讀了好幾遍,一字一句地琢磨著,忽的啞然失笑,心頭一松:但愿她的“泯然眾人矣”,是因了她的“不立志”。

聯(lián)大求學期間, 無疑是張?zhí)K生的人生高光時刻。

還有一樁逸事可以一說,那就是吳宓教授某日有悟: 一切男人女人,可分為(甲)善、(乙)惡二類。(甲)類有 a simple& nature heart(單純的和自然的心地),(乙)類無之,而矯揉造作。他認為這個分法,與人的“年齡、學識、美丑、賢愚無關,但確有此根本分別”。他在日記里發(fā)揮說,如今外文系四年級女生中, (甲)類一金麗珠、何梅生、郭楚麗、李云湘; (乙)類——張?zhí)K生、蔣鐵云、林同梅是。讀之不免讓人失笑并浮想聯(lián)翩。哎,有著古典主義的外表,卻包含著浪漫主義內心的吳教授,當時暗戀的女學生瓊,也被數遭冷遇的他歸類于(乙)類而非(甲)類。我想,蘇生姨婆的性格由此也可見一斑。

這幀缺了一角的舊照,有姐姐張復生和表姐妹柳定生、吳泗璋,中為父親張從之,消失的一角或是妹妹張?zhí)K生。

這幀缺了一角的舊照,有姐姐張復生和表姐妹柳定生、吳泗璋,中為父親張從之,消失的一角或是妹妹張?zhí)K生。


運動:悲歡離合多云詭波譎

據 《1939-1940吳宓日記》注釋, 張?zhí)K生1948年從香港回到北京,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1960年轉入商務印書館,  1989年退休。

我手頭掌握的資料是,張?zhí)K生畢業(yè)后赴香港,在美國新聞處香港分處做翻譯。

二戰(zhàn)后,基于對亞洲的冷戰(zhàn)宣傳政策,宣揚美利堅文化并輸入價值觀,美國陸續(xù)在多國建立美國新聞處。香港這個工作站,肩負溝通中外、發(fā)布新聞、文化交流等重任。其中有項內容是:“付出高于當時本地媒體所能負擔的稿酬”,招聘臺港名家翻譯“美國文學名著”。據說,當年張愛玲的“重要經濟來源就是‘美新處’的稿酬”。按作家陳紀瀅的說法,她的小說《荻村傳》由張愛玲譯為英文,“美新處”支付的“翻譯費一萬多美金”,的確屬于天文數字。而“美新處”的工作人員,優(yōu)秀如張?zhí)K生這樣的高級譯員,自然也薪資不菲。

柳詒徵二孫柳曾典清楚地記得,1948年一個晴朗的秋天,他跟父親柳屺生從租住的上海市海防路海防村8-A號門口,坐車到龍華機場接張?zhí)K生姑姑。一路上,他聽父親說,這位在香港工作的“了不得”的姑母辭職了,要去北京的廣播電臺工作,心里面還有幾分疑惑。

時值民國末年,通貨膨脹厲害,局勢撲朔迷離,明眼人知曉國民黨政權敗局已定。當時,從香港到繁華大上海,有不少英資、日資的輪船公司和國民黨輪船招商局的班線,坐輪船是絕大部分人的出行之選。在錢鍾書撰寫的《圍城》中,男女主角就是從法國乘坐輪船直到菲律賓,轉到香港然后開往上海。但張?zhí)K生選擇了民航飛機,她歸心似箭。自然,優(yōu)渥的經濟條件也是一個重要因素。親戚間曾有傳聞,她會出去,去歐美國家定居,卻原來是回歸祖國。

據說這事或與共產黨在香港的地下組織、與她的江蘇老鄉(xiāng)、清華校友喬冠華有關。1946年10月19日,國共和談破裂前夜,喬冠華、龔澎夫婦二人離滬前往香港,喬被任命為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張?zhí)K生正好任職美國新聞處香港分處譯員,工作上多有交集。有人猜測,她畢業(yè)赴港,解放前回大陸,可能就有同鄉(xiāng)、校友的建議和暗中推力。據多個史料披露,抗戰(zhàn)八年及之后,共赴國難是主流,但國共之間的斗爭從未停止,其中,爭奪青年就是影響最為深遠的暗涌之一。喬冠華臨終前的身世自述,就提及當年的美國新聞處,說中共組織“有意引進一些人”,成為“革命的火種”(見《我和喬冠華》章含之著)。

“我和父親去龍華機場接她,第一印象就是玻璃絲襪、高跟鞋,非常摩登的一個女子。長得好看,雙眼皮大眼睛,靈動泛光,膚色白皙,身材頎長?!?柳曾典回憶,那時的張?zhí)K生風華正茂,意氣風發(fā),滿腦子的專業(yè),就是要做事情?!霸谖壹野差D數日后,就飛北京——后來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報到了。”

不承想,這段香港經歷,就像時代的“紅字”烙印,讓她成為建國后歷次運動的老“運動員”,可查半天,又查不出什么東西來,丟一頂特嫌“帽子”內控,不予重用??蓱z的蘇生如驚弓之鳥,從此背了包袱……

1956年6月,22歲的曾典從大連調到北京,單位一機部通用機械研究所距張家不遠。放下行李,他登門拜訪的第一家就是張從之老人和姑母張?zhí)K生。

上海一別,北京再聚,柳曾典從初中生長成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那個神采飛揚的蘇生姑母卻仿佛換了一個人, “整個人悶悶的,很壓抑的樣子”。 

外在的變化顯而易見:沒有了旗袍,取而代之的是深藍色卡其布列寧服——那個時代的統(tǒng)一服裝;沒有了民國風的卷發(fā),梳的是齊耳短發(fā)“干部頭”;最主要的是,她的眼神變了——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只是柔和,少了光澤;語音也變了,她是軟語溫言的蘇州女子,現在音量更低了一度——輕聲細語的似乎是在提防著什么,害怕著什么,有時近乎耳語。

那年“鎮(zhèn)反”剛過,“肅反”進入大張旗鼓的尾聲,知識界處于人人自危的不安狀態(tài)。據柳家七侄曾修補充回憶:姑姑“文革”挨整,懷疑她是CIA特務。

張?zhí)K生被迫離開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先去一個中學教書,后調商務印書館審讀英文古籍”,柳曾典說,她思想包袱很重。她愛人張志三也有包袱,不能搞原子能了,轉做純理論工作,搞激光(光譜)去了。

柳曾典在北京的通用所一呆13年,成家之前,他的星期天基本都去張?zhí)K生家,后面經常出差北京,每次來必去看望姑母。“她是我在北京最親的人”。

她也喜歡這個外甥。“文革”前夕,運動一個接一個,知識分子的個人社交幾近絕跡,知根知底的親人間的走動,是她生活的一抹亮色。

“蘇生阿姨給我介紹女朋友,第一次見面約在大柵欄那邊一個老戲院看京劇,是同仁堂對門?!痹溆浀茫K生姨歡喜軟糯、細膩的“水磨調”昆曲——那是她家鄉(xiāng)蘇州的戲;她也喜歡有生、旦、凈、丑行當,唱、念、做、打技藝的京戲——那是諸多藝術元素被用作中國傳統(tǒng)文化象征符號的國劇?!拔母铩遍_始后,那些老戲就銷聲匿跡了——惟剩八個樣板戲。

“那天我們是三個人去的,我對京劇一竅不通,云里霧里的,對姑娘也沒感覺,劇名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姑母喜歡老戲?!?/p>

柳曾典畢業(yè)于華東化工學院化工機械系,30歲已是單位里的副總工程師。張?zhí)K生不時到單位找他,“人家叫我‘柳總’,她說我‘不得了,不得了’,她說陳毅副總理人稱‘陳老總’,你小家伙居然是‘柳總’了,玩笑也開得輕聲細語?!?nbsp;柳曾典說,就沒見過她真正開心的樣子。

她有心病。她的問題,親戚眼里是近乎抑郁。

坐落于北京市東城區(qū)王府井大街36號的商務印書館是張?zhí)K生職業(yè)黃金年代的供職單位,但我在查找相關資料時,卻找不到多少她在其中的“蛛絲馬跡”。

1966年“文革”開始,商務印書館突變“封資修,大洋古”黑窩,先后有70多人淪為“牛鬼蛇神”專政對象(見《出版史料》刊物2002.3)。造反派要徹底砸爛這家名噪一時的出版機構,在《商務印書館百年大事記》1966年到1976年里,留下了近乎十年的空白。

1969年,“商務”全體干部到湖北咸寧參加文化部“五七干?!保?“特嫌分子”張?zhí)K生也在“受教育”隊列。

“夫妻雙雙離京參加‘四清’,家里只留四公公(張從之)一個老人,我就住她家里,住了三個月?!?nbsp;曾典說。

商務印書館同事胡企林在追憶恩師陳翰伯紀念文《勇者的風范》(見《商務印書館一百二十年》p57、58)中描述翰伯總編:“參加圍湖造田勞動,刨土、挑泥,為筑成堅固大堤揮灑一身汗” “那時十五連還沒有牛,他同群眾一起拉犁松土,平望秧田,毫不惜力。” 文中所說的群眾,算張?zhí)K生一個,時年五十周歲。五十周歲,是女性生理上的更年期,也是女性厚積薄發(fā)實現夢想的黃金職業(yè)期,張?zhí)K生和她的同事們,卻這樣一天又一天,一月再一月,一年復一年,在田間刨土、挑泥、插秧、收割,揮汗如雨地打發(fā)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時間。

“我姨媽,原本那么漂亮一個女子,性格那么開朗,簡直像換了一個人,特別謹小慎微,樹葉掉下來都怕砸了頭......” 張復生兒子張小平告訴我。

知天命之年的張?zhí)K生平白無故地成了“美國特務”嫌疑犯,還百口莫辯,她,害怕到了極點?!斑@么說吧,我們有時候聊天說一些話,我們自己很不以為然的話,她會嚇得不得了,一個勁兒說不要這么說,不要這么說,好像就是怕別人聽到似的那種狀態(tài),她這簡直就是被人打怕了……” 張小平回憶。

1973年,張?zhí)K生還在湖北咸寧的干校參加勞動,柳曾修從長沙回上海時抽空去干校想見一見姨媽,終是沒有見到她。

1973年前后,張小平記得家里會給姨媽寄點包裹,“寄些東西都要思前想后的,不敢‘超標’,比方給她寄什么吃的,怕人批判資產階級小姐不能吃苦了。姨媽下農田勞動沒有雨鞋,請我媽買個雨鞋,這是可以的,但要說給她寄點奶粉,寄些吃的東西,她都不讓……”

在張小平眼里,蘇生姨媽是多么優(yōu)雅、秀美,心性又多么驕傲的一個女子,后來變得逢人賠笑臉,處事極小心,太不可思議。

多次運動對她的身體也造成很大損傷。張?zhí)K生在人生后期雙耳失聰,生活極其不易。小平回憶,姨媽耳朵聾的厲害,“我給你講個例子,比方上商店買東西,她都是準備個大票,因為她問什么東西多少錢,人家的回答她都聽不見。后來,不論上街買什么東西,她都掏個五十或百元大票,任憑人家找零,人家愿意找多少找多少?!毙∑较矚g無線電,愛裝搭個半導體收音機,他給姨媽做過一個助聽器,她也不適應。

張?zhí)K生1969年下放到咸寧五七干校,從北京巿岀發(fā)報到那天,是讓外甥張小平送的。“去的是西直門那邊兒的一個單位,是文化部的一個集合點。我當時幫她拎著行李,還給她打了個大背包,我記得離那個集合點還老遠的,她就催我:你快回去吧,小平,你快回去吧,她是擔心叫別人看著,這個小伙兒是張?zhí)K生的什么人,生怕牽連到我。唉呀,這個印象特別深,她身體柔弱,大包小裹兒的東西,她一個人背著拎著非常吃力,回想起那個場景,真是離集合地點還很遠,她就堅持讓我走,不讓我再往前送了,生怕我到他們單位粘上什么倒霉氣兒……”

“她不擅家務,不知俗事,是書呆子,姨夫也是書呆子。你知道林黛玉的性格變化,就能理解她的變化了。”柳曾典這樣說。

在曾典眼里,她是林黛玉一樣的人,絕世聰明,滿腹才華,敏感細膩,多愁善感。她像芙蓉林黛玉一樣,面對命運摧殘,只能“何處避芳塵”了。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婚姻:患難夫妻的丁克家庭

張?zhí)K生的先生也姓張,大名志三,業(yè)內知名的光譜學家。兩人是西南聯(lián)大前后屆同學,一個讀外語,一個學物理,張志三比張?zhí)K生低一屆,也比她小一歲。

張志三身世蠻傳奇。他1920年6月出生于河北省玉田縣,后在北平讀高中時,因無法忍受日本侵略者的奴化教育,只身逃到昆明, 1939年考入西南聯(lián)合大學物理系。1943年大學畢業(yè)后,應嚴濟慈之聘,張志三進入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昆明),參與制造光學顯微鏡。1946年,張志山回到北平,在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推算與張?zhí)K生“私訂終身”,大約也在這個時間段。兩人結婚時間約在1950年代初。

當年西南聯(lián)大的物理系匯集了一批絕頂聰明的年輕人,正是二十左右的年紀,喜歡縱論天下、互相辯論。比張志三高一屆的黃昆、楊振寧和張守廉三人被稱為“物理系的三劍客”,是同班同學還同住一間宿舍,分別師從吳大猷、王竹溪和周培源先生。 “正是這些爭論,使我找到了科研的感覺”,楊振寧回憶說?;蛟S也正是這些“縱論”和“辯論”,加上張志三儒雅帥氣,精氣神十足的相貌氣質,深深吸引了才女張?zhí)K生,她被愛情天使丘比特之箭射中了。

搜索百度百科人物可知,張志三(1920.6.22一 2003)是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多次參加制定我國光學的發(fā)展規(guī)劃,曾任中國物理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光學學會副理事長,是我國首批博士生導師。他和聯(lián)大學長,著名物理學家,中國固體和半導體物理學奠基人之一黃昆同為中國科學研究院同事,黃昆在半導體所,張志三在物理所。他負責建立的紅外吸收光譜實驗室,同喇曼光譜相結合,成為較完善的研究分子振動的實驗手段,為中國光譜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在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上班的張小平回憶:“當年哈工大著名的激光專家馬祖光老師,開課題學術鑒定會都邀請我姨夫過來當評委會主席,證明姨夫在那個行業(yè)里地位還蠻高的?!?/p>

我在網上搜到一張西南聯(lián)大43級畢業(yè)同學20周年聚會合影。是張黑白泛黃的小照,攝于1963年8月11日。相片上,前后三排18人,其中男同學14人,女同學2人,家屬2人。前排左起,為何炳昌、胡日恒、張志三、沈克琦、陸以信。寬額高鼻,國字臉的張志三,鼻架一副金絲邊框眼鏡,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一眾同學或坐或立,一個個風華正茂,一個個意氣風發(fā)。

他們是患難夫妻。解放初期,夫婦倆工作還算順利,蘇生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編譯(又說兼國際臺播音員),志三也是組織重視的技術專家。 1950年代初,上級交付張志三一項緊急任務,要求檢查美國在朝鮮戰(zhàn)場上投擲的細菌彈各組成部分的元素成分,他利用光譜分析技術完成了這項任務,為此,得到了衛(wèi)生部的獎勵。運動來了,蘇生成了靠邊站的“特嫌”,志三受到影響,手頭許多事被迫中斷,工作也改弦更張。那些藏在峰巒背后的陰云,并非一介書呆子透過書齋的窗口可以觀察到的。

他們是丁克家庭。兩人沒有孩子,是主動選擇還是被動的命運,不得而知。張小平回憶說,因為張?zhí)K生夫婦沒有孩子,張復生和家人曾想把自己過繼給蘇生當兒子,當時雙方都說好了的,小平也改父親盧姓為張姓,但具體操作一直拖著(不順),“‘文革’后期知識分子一點兒地位也沒有,這個事情無從談起,也無從辦起,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p>

結婚后,張?zhí)K生夫婦租住在朝陽門外的燒酒胡同,房東是兩位老姑娘,人稱“楊大先生”和“楊二先生”,她倆有一個安靜的三進院子,每進之間有開闊的天井,植有紅花綠樹。二進住著房東,三進有三間房,一個廚房,他們夫婦租其中兩間?!拔母铩遍_始,造反派強占這處院子,把房東和租客都趕到隔壁一個老舊、嘈雜的四合院,東南西北十來間房,住了五六戶人家,中間是一個大院子,堆著各種生活雜物,張?zhí)K生租南向兩間房,與鄰居合用廚房,擠擠挨挨直到“文革”后落實政策,夫婦倆搬家到中關村的高知宿室,住上了小四居。張小平一家每次回北京,都要去姨媽家住上幾天。每次去,都要事先約好時間。那時張?zhí)K生耳聾的厲害,平常的敲門聲她是聽不見的,她要在約好的那個時間從書房案頭——她總有忙不完的編審工作,抽身跑到客廳門口候著,開門迎客。張小平不時見到來家里談稿子的作者——姨媽真是一位兢兢業(yè)業(yè)、認真細致的專家啊,但他一直沒弄明白,姨媽究竟是商務印書館的審讀還是編輯?她的專業(yè)技術職稱倒底是什么?

1975年,18歲的章以嫻高中畢業(yè),閑在南京家里等候發(fā)落“通知”。母親柳定生為她安排了一趟北京行,用意一是到首都開開眼界,二是跟阿姨張?zhí)K生學學英語。她在張家一呆就是兩個月。

第一次出遠門的她,覺得北京話太好聽了,尤其是從輕聲細語的阿姨口中吐出來,相比之下,生硬的南京話顯然太土了。她驚訝于蘇生姨的語言表達力,上海話、蘇州話、揚州話可以隨意切換,脫口即來。姨夫張志三,儒雅學者,氣度不凡,她幾乎被這對夫婦迷住了。

北京之行讓以嫻弄清楚了自己的外公——柳詒徵是誰,做過什么事情——父母從來不提過去的事;柳家和張家的親戚關系——張?zhí)K生專門給她畫了一張血緣關系圖,解說一個個名字背后的關系。她忽然覺得,長這么大,腦子里有一扇窗戶被推開了。

她記得,她見到的1970年代的蘇生阿姨和復生阿姨很不一樣,妹妹身板柔弱,眼神憂郁,而姐姐多么陽光、爽朗?!八洺R粋€人待書房里看書,或編(審)稿,是英文稿?!?小姑娘走路帶風,碰著屋里什么物件了,蘇生會說:“張志三,你看她走路……”她不直說,但小姑娘聽懂了。

北京之行走了很多地方見了許多人,獨獨沒有學英語。直到家里來信說75屆學生政策下來了,要插隊務農,這才想起要學習。張?zhí)K生讓以嫻念了一段英文,沒有說啥,只是讓她多背單詞,“現在想想,當時‘四人幫’還沒下臺,蘇生阿姨是不敢說要教英語的?!被啬暇r,姨夫送她一本自己譯的書《人類認識的自然界》,阿姨借她一本呂叔湘的《中國人學英語》,一本《許國璋英語》。

奇怪了,物理學家張志三的譯作網上可查,聯(lián)大外文系“天才學生”張?zhí)K生的作品卻杳無痕跡。不止一個親戚告訴我,看到她在家時總埋頭伏案,校稿編稿,還經常約人上門談稿,她不是“不立志”,她總是兢兢業(yè)業(yè)。令人不免猜度:

她是小心謹慎起見,用了筆名而我至今沒有找到?或是個人勞動成果集體署名了?倘若是真,有點殘酷。還是干脆就沒有署名?

1994年,一場感冒,讓張?zhí)K生幾天出不了門,沒有送醫(yī),數日后溘然而逝,享年75歲。

張復生給柳定生表姐寫信,說氣死了:一個感冒,人沒了,也沒送醫(yī),這算什么事?!

不久,張志三續(xù)弦。對方是留歐的一名鋼琴家,“他們兩個人,估計是生活不到一塊兒去,鋼琴家,搞藝術的,可能和這種老學究共同語言不多,聽說生活一段時間后就離婚了?!?張小平感慨:“我姥爺和我的姥姥是姨表親,就是兩姐妹的兒女通婚,但我媽和我姨媽身體都挺好的,我媽媽活到92歲,我姨媽75歲壽終,要不是叫歷次運動打擊的話,她也會長壽的?!?nbsp;

為了尋找與張?zhí)K生有關的信息,我這個夏天回溫州時,專門約了同事到白鹿影城觀看大象平臺點播的紀錄片《九零后》, 16位西南聯(lián)大的優(yōu)秀學子,歷經風雨碩果累累的九旬老人,影片定格了他們這一輩子走過的路。這群“眼中有火,心中有夢”的“九零后”,他們都是才女張?zhí)K生的聯(lián)大同學,有的同班,有的同系,有的同校。唏噓無限。

回家再讀許淵沖先生人物小傳,看到許先生說: “全世界能把中文翻譯成英文、法文,再把法文翻譯成中文,并且出一百多本書,我是第一人”。

2014年,中國翻譯協(xié)會把許淵沖譯的《詩經》中“千古麗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英、法譯文作為譯例送報國際譯聯(lián),他得到了國際譯聯(lián)的最高獎項“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許先生說,這超越了他的夢想。

我情不自禁遙想那個雅名在外,讓學渣望塵莫及叫學霸奮起直追的大才女——表姨婆張?zhí)K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當年的她英姿勃發(fā),對前程滿是綺麗的夢想;“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故人己去,徒喚奈何,不由人思緒紛飛……    

(注:關于張?zhí)K生的生平,還有不少待解謎團,期待知情者能提供更多詳細信息。具體請聯(lián)系作者郵箱:27820240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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