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冊 | 登錄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
讀書網-DuShu.com
當前位置: 首頁新聞資訊書評

讀《張舜徽壯議軒日記》札記:章學誠何以“弘識孤懷救末流之弊”?

上個世紀四〇年代前半段,大概是張舜徽涉覽清人文集著述最用力的時期。

上個世紀四〇年代前半段,大概是張舜徽涉覽清人文集著述最用力的時期?!秹炎h軒日記》1946年10月26日記:“近十年來,喜讀清人文集,家藏僅十余部,游食四方,從公私借觀所及,合之不下五六十家?!比沼泝热菀宰x書札記為大宗,抄撮典籍原文外,也有許多“論議”之言,研究心得已具有“學術論文雛形”,多數內容也融入了后出包括《清人文集別錄》《清人筆記條辨》在內的多種著作之中。

《張舜徽集·清人文集別錄》

《張舜徽集·清人文集別錄》

1944年,張舜徽因避戰(zhàn)亂,由藍田國立師范學院,移講席于北平民國學院(該校抗戰(zhàn)時由北平遷至湖南寧鄉(xiāng))。11月4日,讀清人姚文田(1758-1827)《邃雅堂集》,以其“研精鄦書,不廢宋學”,“平昔規(guī)切并時學者之病”,引發(fā)關于“清學”的一番評論:

余嘗考論清代學術,以謂當舉世勞精神、疲心力,以沉迷于考證名物、校論異同之際,而能出其高識孤懷,毅然以扶偏救敝自任者,南有章實齋(學誠)、姚姬傳(鼐),不謀而所論多合,北有翁覃溪(方綱),亦獨出危言,轉移多士,其功皆不可沒。

1946年秋,張舜徽入隴,任蘭州大學中文系教授。10月15日,“取張爾田《史微內篇》重溫尋之”,此書在十年前曾閱一過,而今又有新識:

余于近人學術,頗推重張氏與孫益葊(德謙)為能獨識其大,兩君治學皆衍會稽章實齋之緒,以致力乎辨章學術一途,與吾近歲所營若有所深契。……顧吾生平服膺實齋之處,不在考證而在識解。當舉世湛酣于補苴襞績之際,獨能別辟康衢,以轉移風氣為己任,非有大勇,曷克有此?吾嘗取與姚姬傳、翁覃溪并論,目為乾嘉三通儒,為之傳以張之,亦即此意。

按張舜徽于清儒中特重一人,曰章學誠(1738-1801),激賞其不為乾嘉諸儒“自廣衢趨于狹徑,棄磊落而注蠹蟲”的時風所裹挾,慨然以“扶偏救敝”“轉移風氣”自任,在當日學林獨樹一幟,進而將之與姚鼐(1732-1815)、翁方綱(1833-1818)并稱“乾嘉三通儒”,作傳以傳(當日似已撰成《乾嘉三通儒傳》[《張舜徽壯議軒日記》,第719頁],但此書未傳,今人不得見)。依此類推,近世學者中,張爾田(1874-1945)、孫德謙(1869-1935)二君“同服膺章實齋先生書”(《史微·宗經》),被他認為“獨得其大”,也博得青睞。

章學誠(1738-1801)

章學誠(1738-1801)

《壯議軒日記》而外,張舜徽著作中表彰實齋不一處?!肚迦宋募瘎e錄》謂“卓識閎議,載于《文史通義》者至詳備矣”,“史義”“通史”“方志”諸大端而外,尤在說明“學誠自少治學,不樂事章句,披覽子史,識去取,洞明著作本末,迥然與當時諸儒異尚;值四庫館開,寒士多以校書糊口,乃群趨于嗜古嗜博,學誠顧厚非之,發(fā)為議論,以匡救其失”,揭示其卓越處在“病時人之專事考訂而不明大誼也”“痛夫學者之誤以功力為學問,而不求深詣也”“深忿士子從事考訂而妄攻朱子也”。

《清人筆記條辨》推許“實齋申鄭之見,至為卓越”,同不以《通志》作者鄭樵(1104-1162)“才疏”為公論,“乾嘉諸儒,以考據家之尺牘,上衡夾漈未成之書,固有不厭人意者。然而夾漈之弘識孤詣,又豈諸儒所能夢見哉?如實齋之能見其大,在當時不易覯也”。

《愛晚廬隨筆》“功力與學問”條,引顧炎武(1613-1682)“采銅于山”之論,區(qū)分“治學之功力”與“自得之學問”,指出“乾嘉中,章學誠辨之甚明”,“如斯所論,其分別二者之不同,至為明切。從知著作之體,懸鵠甚高,非有創(chuàng)建卓識、自抒所得者,不足以語乎此也”。

《清儒學記》之“浙東學記第六·章學誠”篇,首揭“浙東學術”之卓識,繼從“批判了當時學弊”“擴大了史學范圍”“明辨了史書編述工作中的不同功用”“提高了方志在史學中的地位”幾方面肯定了譜主的史學貢獻。

張舜徽嗜讀《文史通義》,專門撰有《〈文史通義〉平議》(收入《史學三書評議》),全面發(fā)揮實齋學說,近人從“為人”“學風”“文風”“器局”等方面有所評述(參閱施丁《張舜徽評章學誠——讀〈文史通義平議〉》),不過,除了正面立說,張氏與之辯駁的對手方,也一樣值得注意。

章學誠著《文史通義》

章學誠著《文史通義》

《〈文史通義〉平議》表揚實齋之余,還直接批駁了世人對于其人其學的質疑。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便是章氏同鄉(xiāng)、清末學人李慈銘(1830-1894)的說法:

實齋識有余而學不足,才又遠遜。故其長在別體裁,核名實,空所依傍自立家法,而其短則讀書鹵莽,糠秕古人,不能明是非,究正變,泛持一切高論,憑臆進退,矜己自封,好為立異,駕空虛無實之言,動以道眇宗旨壓人,而不知已陷于學究云霧之識。(《越縵堂祥情室日記》)

張舜徽先是承認“此殆非李氏一人之私言也”,然后筆頭一轉,又作但書:

雖然,當舉世沉酣于窮經考禮、審音說字之際,章氏獨究心乙部,出其弘識孤懷以救末流之弊,而卓然有以自立,不可謂非豪杰之士也。

按李慈銘一說見于《越縵堂日記》同治己巳(1869)三月十二日條,其評章學誠方志之學,“自信太過,喜用我法”,“穿鑿滅裂,盡變古法,終墮于宋明腐儒師心自用之學”,至于論史諸條,則“謬論尚多”“皆極謬妄”“幾于文理不通”,而哀嘆“后之不學之士,耳識其言,以為高奇,遂云漢后無史,唐后無文。持空滑之談,以蓋百家;憑目睫之論,以狹千古;自名絕學,一無所知,豈不大愚而可哀哉?”同年八月二十五日,致書譚獻(1832-1901),歷數章氏史學有“不可解者”四大端,“迂妄偏譎,不出村學究識見”,并云“實齋之學,自有獨得處,其議論可取者甚多,浙東西中當推一作家。仆非好詆鄉(xiāng)先生也,而其立論紕失,不能為之諱”(《與譚仲修書》,《越縵堂駢體文》卷二)。同治十二年(1874)七月,《跋何氏學》復稱:“章氏疏于經學,自蔽而嫉賢,好詆且并時江鯨濤(聲)、戴東原(震)、汪容甫(中)、洪北江(亮吉)諸君子,以自矜大,而其言又失之不考?!保ā对娇z堂讀書記》(四),“何氏學”條)同治十三年(1875)五月初三日,“臥閱章氏《文史通義》,其疵繆不勝指數”(《越縵堂日記》第9冊,廣陵書社2004年影印本,第6128頁)。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

胡適在1921年“決計編一部詳細的《章實齋年譜》”,除了東人內藤湖南(1866-1934)的啟發(fā)和刺激,很大部分原因出自“替章實齋抱不平”的心態(tài),結果不僅使得“埋沒了一百二十年無人知道”的章氏著作有了“完全見天日的機會”(驗諸事實,此語或有夸張),也使得其人一變?yōu)椤扒宕ㄒ恢穼W大師”(梁啟超語)、再變?yōu)椤爸袊谝涣髦穼W天才”(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語)。不過,面對二十世紀后紛至沓來的“遲來的贊譽”(倪德衛(wèi)[David S. Nivison]語),章學誠依然是一個“箭垛式人物”。世人從反“衛(wèi)道”、反“正統(tǒng)觀”角度責他不脫“紹興師爺口吻”(胡適語)、“頭巾氣盛,門戶見深”(錢鍾書語)、“對于人生,只抱著許多迂腐之見”(周作人語)一類姑不論,以史學家身份為《文史通義》作評注的呂思勉(1884-1957)推許實齋史學“思力之沈鷙,為不可及”,但讀至《婦學》《婦學篇書后》,也說“章氏此見,本不甚妥,處處借國家法令壓人,尤為可笑,近人譏為紹興師爺口吻,宜矣”(《文史通義評》,收入《呂著史學與史籍》)。哪怕章氏最具“自信”“蓋有天授”“言出于口,便如天造地設之不可動搖”的“史學”(《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又與朱少白書》),各方投來的質疑也從來沒有消歇過。清人李慈銘批評他“識有余而學不足”,張舜徽曲允“殆非李氏一人之私言”,揆諸當代,此言仍未落空。

最早為《文史通義》作注的葉長青(1899-1944)說實齋之學“其志甚高,其趣甚正”,然而“學不足以逮厥志,又過辯求勝,喜用我法”(《文史通義注自敘》)。章太炎(1869-1936)與人論國學,以為《文史通義》“其用祗在方志”,又將之與鄭樵《通志》并論,“其誤學者不少,昔嘗勸人瀏覽,惟明真?zhèn)?,識條理可爾,若讀書博雜,素無統(tǒng)紀,則二書適為增病之累”(見《與人論國學》[1908],“二章”學術淵源關系頗為隱晦復雜,可參張榮華《章太炎與章學誠》)。陳垣(1880-1971)徑貶章氏為“鄉(xiāng)曲之士”,甚而說“讀書少的人,好發(fā)議論”(此言或有針對時風的意圖,牟潤孫回憶說“先師很少批評人,時常誦‘不薄今人愛古人’這句詩。五四以后,梁任公、胡適都大捧章實齋”,“先師說讀書少的人好發(fā)議論,其意或指章實齋”,參見《勵耘書屋問學回憶——陳援庵先生誕生百年紀念感言》),在教學場合,另言“章實齋預作《史籍考》,仿朱氏(筠),有稿,然未見。其書若有,一定作不好”(《史源學實習及清代史學考證法》)。陳門弟子柴德庚(1808-1970)列舉實證,說明“章學誠的學業(yè)水平,也是有問題的。他在《文史通義》中也好,在《遺書》其他部分也好,常常有些錯誤是常識方面的錯誤”,還表示“像章學誠這樣一位學者,我覺得近來肯定的過多了些,批判則少了些”(《試論章學誠的學術思想》)。

對于章氏史學最為全面系統(tǒng)的駁論,來自余嘉錫(1884-1955)。發(fā)表于1940年的《書章實齋遺書后》一文,以1920年代刊行之《章氏遺書》(最早具有全集意義的章氏著作集)為標靶加以痛擊,自白寫作旨趣:“今既取而盡刻之,使其底蘊畢露,不可復掩,吾雖不加糾正,五尺童子猶知笑之。故仿實齋駁述學、辨洪保之例,聊復摘發(fā)耳。欲使學者知讀書不可不熟,下筆不可不審,庶乎知所戒慎云爾?!保ā稌聦嶟S遺書后》,原載《圖書季刊》新2卷3期,1940年9月,收入《余嘉錫文史論集》)文內條分縷析,一氣舉出數十條錯誤,揭露《文史通義》之《內篇》“考核不免粗疏,持論時近偏僻”;《外篇》及《文集》“氣矜彌甚,其失彌多”;《校讎通義》“所言得者二三,而失者六七,多似是而非”;《信摭》《乙卯丙辰札記》之類“征引群書,往往失之眉睫之前,屬辭比事,有絕可笑者,雖曰隨筆、札記,本無意于著述,然其讀書亦太鹵莽滅裂矣”。結論是“所惜讀書未博,故立言不能無失”,“雖力究紀傳之史,性既健忘,又自視太高,除創(chuàng)通大義數十條外,他皆非所措意,征文考獻,輒多謬誤”。

余嘉錫(1884-1955)

余嘉錫(1884-1955)

余嘉錫自號“狷庵”,為人治學向取平實,歉抑自守,而此文奚落揶揄,不少假借,至謂“不知如何讀法,不通至此,洵堪噴飯”,“遂爾無的放矢,未免厚誣古人矣”,“如此說經,直不類清代人語矣”,“讀其詩,幾如聽負鼓盲翁上場引子”,“所論史法,未有如此節(jié)荒謬之甚者!真蘇東坡所謂“村學究飲白酒,吃瘴死牛肉,醉飽后所發(fā)也”,“如此而講史法,不如不講之為愈也”,又引清人蕭穆(1835-1904)評論實齋之言,“謂為‘盲人道黑白’,誠深中其病”(語見《跋文史通義》,收入《敬孚類稿》),真是少見的犀利語言!

其實,學問高段如余嘉錫,當然知道章學誠學術短長所在。他嘗引《文史通義》外篇三《家書三》“吾讀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潛不足,故于訓詁考質,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識,乃能窺及前人所未到處”一語,評論“觀實齋此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未嘗自諱其所短也”,其責章“考證粗疏”,也在針對一種時代風氣,故示意“患在后人尊實齋太多,不知檢擇,務摭拾于水火之余(見蕭穆《記章氏遺書》),使之盡傳耳”(《書章實齋遺書后》)。再則,章之“神解精識”一面對余氏也有深刻影響,后者獨步學界的目錄學研究,高標“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之旨,便深契鄭樵、實齋所謂“校讎”之義(近有學者注意到,余嘉錫《古書通例》一書,大量別致的觀點實從章學誠處推闡而來,“余之于章,可謂知之深責之切”,見章益國《道公學私》,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31頁注釋1)。

余嘉錫與張舜徽有伯侄之親,同嗜文獻校讎之學,一歸“考證”之屬。在學問上,余嘉錫耳提面命,時予提攜,1954秋,即離世之前一年,面對來京拜謁的張舜徽,尚諄囑:“《四庫提要辨證》乃未完之書;小學、經學,尤多闕略;汝其為我補之?!保ā稇浲帯は尜t親炙錄》)張舜徽對姑父之學,敬其“勤懇”,服其“通核”,然而并非全然接受,坦言“治學蹊徑,與先生不能盡同”。他在晚年回憶道:

年甫三十,即屬草為《廣校讎略》一百篇,評騭古今,暢抒己見。與先生平日論學之旨,時有不合。先生論及校讎,不甚喜鄭樵、章學誠,謂其考證粗疏,殊不足取。舜徽服膺兩家,獨推其識見之卓。先生貽書舜徽,謂所論可以并存,不以為侮也。其于學術,廓然大公,不強人以從己,皆此類已。

按《廣校讎略》為張舜徽出版的第一本書,原為大學文科講授“讀書指導”的教本,“始屬稿于一九四三年,后二年始付刊行”。它是作者文獻學研究的重要基石,后出多種著作如《中國歷史要籍介紹》《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中國文獻學》,皆由此發(fā)展而來。全書凡百篇,“乃效鄭(樵)氏《通志·校讎略》之體”,首正“校讎之名”,次辨“著述之體”,復厘析“二千年來儒學大小深淺之故”(《〈廣校讎略〉自序》)。成書后次年(1946),即寄奉北平余嘉錫,而二人對待鄭樵、章學誠的看法頗相鑿枘。

張舜徽《廣校讎略》

張舜徽《廣校讎略》

當年張舜徽自命室名作“儀二鄭齋”,而謂“泛濫群籍,于漢、宋諸儒,獨宗二鄭,以為康成經術,漁仲史裁,譬如靈海喬岳,無以益其崇深,兩家涂轍雖殊,而所以辨章學術之旨則無不同”,又以“鄭學”傳人一肩擔當,“千載悠悠,則亦未有能真知鄭學者,因欲為書發(fā)明之”,口吻聲氣與章學誠《文史通義》之《申鄭篇》畢肖。張氏心儀之“二鄭”,在一秉“考證之學,貴在證實,議論之言,易于蹈空”(語見《目錄學發(fā)微》)的余嘉錫看來,可取者僅其一,即厚鄭玄而薄鄭樵。他批評章學誠“天性坐忘,讀正史不熟,又不耐考索”,“不留心史事,而空言史法,其弊固必至于此也”,“然或事理必待考證而后明,典故必須檢尋而后得者,既非實齋之長,吾固不欲苛責之矣”,作為章氏前世宗范的鄭樵同犯“考證粗疏”之病,自然也“不足取”。后世流風所及,師法實齋,代不乏人,一樣不入余嘉錫的法眼。

張舜徽嘗記余嘉錫早年手書“一物不知,以為深恥;遭人而問,少有寧日”一聯,“裝為楹帖,而系以長跋,遠貽舜徽,教之以務其大者遠者,而不可狃于細物”(《憶往編·湘賢親炙錄》)。按此聯乃清儒閻若璩(1636-1704)集南朝陶弘景、西晉皇甫謐名言,題聯于柱,用以自勵(事見錢大昕《潛研堂文集·閻先生若璩傳》),一般認為反映了清初學者雜識泛覽、博學多方的學風,張舜徽本不滿“貪多務博”之風氣,此處解釋“務其遠大”一節(jié),似有發(fā)揮之嫌,或已脫離余氏的原意。

前引《壯議軒日記》1946年10月15日條,張舜徽推重張爾田、孫德謙二君能“衍會稽章實齋之緒,以致力乎辨章學術一途”,并加注語“與吾近歲所營若有所深契,而姑父余先生亟非之”——

去歲吾所著《廣校讎略》甫成,郵致北平,乞余公點定。嗣得報書,嘉其用心之勤,而嗟吾從事之左,于章實齋及孫(德謙)、張(爾田)兩家,詆譏不遺余力,以不可追其后塵厚相戒勉。蓋余公記問精博,自非實齋所能逮,而于考證異同、刊改謬失,尤近世言校讎流別者所不敢望而及,其卑視三君固也。

余嘉錫以“記問精博”為標尺來度量實齋學派,固然證據事實具在,無可諉卸,但被告卻以為情有可原,罪不當罰。柴德庚讀過《書章氏遺書后》一文,便說“拿這些考證上的疏忽來批評章學誠,章學誠是不會接受的”(《試論章學誠的學術思想》)?!渡赅嵠穱L言:“鄭樵生千載而后,慨然有見于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詞采為文,考據為學也。于是遂欲匡正史遷,益以博雅;貶損班固,譏其因襲;而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冊,運以別識心裁。蓋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成一家言者也。學者少見多怪,不究其發(fā)凡起例,絕識曠論,所以斟酌群言,為史學要刪;而徒摘其援據之疏略,裁剪之未定者,紛紛攻擊,勢若不共戴天。古人復起,奚足當吹劍之一吷乎?”(《文史通義》內篇五,《申鄭》)章學誠對待鄭樵如此,對己當然也是同理,他所自負的是學術上的主張,“蓋將有所發(fā)明”,“知我者希,弟亦不求人知,足乎己不求乎外也”。(對此種思路最犀利的反駁,目力所及,當屬錢鍾書之論:“竊謂實齋記誦簡陋,李愛伯(慈銘)、蕭敬孚(穆)、李審言(詳)、章太炎等皆曾糾其疏闕;然世人每有甘居寡學,以博精識創(chuàng)見之名者,陽為與古人夢中闇合,實則古人之白晝現形,此亦仲長統(tǒng)‘學士第二奸’之變相也。實齋知博學不能與東原( 戴震)、容甫(汪中)輩比,遂沾沾焉以識力自命,或有怵人先我,掩蔽隱飾?!蔽┐艘痪浜笊杏小肮么嬉梢再箍级ā钡霓D語。參見《談藝錄·章實齋與隨園》。)

張舜徽理解章學誠,顯然也遵循這一思路,《清人文集別錄》中多舉證其人“卓識閎議”,復與“后之學者”有所辯駁:

其持論通達,多此類。而后之學者,或摘取其著述中考證偶疏之事,而遽詆其讀書鹵莽(李慈銘《越縵堂日記》中即有此說)。不悟學誠精處,全在識解夐絕時流。至于名物度數之學,本非所長,甚至引證舊事,亦往往顛倒甲乙。雖記問之學,頗嫌荒略,固不害其為通人也。

同樣,上述辯護策略也適用于張爾田、孫德謙等“浙東之學”后勁,張舜徽反問道:“數十年治國聞者,仍囿于乾嘉藩籬,不能自拔出,孫、張兩君不徇時尚,卓然有以自立。雖間考證小疏,要其學有本原,平情論之,亦何可厚非耶?”(《張舜徽壯議軒日記》,第575頁)在他看來,學問“本原”不在“考證”“記問”,“神解精識”大于“名物度數之學”,而章、張、孫一流識解卓絕之處,在能“夐絕時流”“不徇時尚”,為各自時代“風氣”中有志扶危救弊的少數清醒者,至于“學術之深淺”,反而其細也夫。換用劉承干的評論,“休寧(戴震)、高郵(王念孫、王引之)諸儒之學精于核,而章氏之學則善于推;休寧、高郵諸儒之學審于析,而章氏之學則密于綜;休寧、高郵諸儒所用以為學之術徑,而章氏能會其通學,亦惟章氏能匡其蔽”(《章氏遺書序》),或借錢基博讀書之法讀之,“大抵為休寧、高郵之學者,所謂‘多學而識之’者也;而章氏則‘一以貫之’者也”(《〈文史通義〉解題及其讀法》)。

章學誠生前留言:“嘗謂百年而后,有能許《通義》文辭,與老杜歌詩同其沉郁,是仆身后之桓譚也。”(《文史通義》外篇三,《又與朱少白書》)按兩漢之際,揚雄詞章成就冠絕一代,卻為時人所忽,只有一個桓譚說他的著作“必傳”,知己賞音成為后世美談。如此看來,張舜徽心通其情,意會其理,行正其道,正無愧實齋“身后之桓譚”。

張舜徽并推章學誠、姚鼐、翁方綱為“乾嘉三通儒”,循此理路,順延至其清學史研究,也可作一簡約觀察。《壯議軒日記》1942年11月9日記:

吾意救乾嘉樸學之敝者,以章實齋、翁覃溪、姚傳姬三人為最。姬傳徒友甚眾,而以方植之(東樹)、劉孟涂(開)二人最能張其軍。

1943年3月6日記:

余舊有志撰《清代學術述傳》一書,藉以考鏡三百年間學術遷革得失。義例早定,而遲遲不敢即屬稿者,恐涉獵有所未周也。去歲撰章實齋、翁覃溪兩傳,頗不為通人所譏,踵此而黽俛圖之,庶幾其有成也。

1946年11月23日記:

舜徽自少而好籀繹乾嘉諸儒考證之書,近十年來,又遍求其文集、筆記而盡讀之,深服翁覃溪、姚姬傳、章實齋三人篤實不欺,矯然有殊于流俗,深議通達,足以興起人,嘗為《通儒傳》以張之?!謬L以為,居今日而言考證,宜以揚州諸儒為法,于名物數度之中,推得其大本大原,以期周于世用,一救往昔支離破碎之病。

如果說,張舜徽發(fā)愿為“三通儒”立傳,意在“救乾嘉樸學之敝”,尚是對面立論;那么“揚州諸儒”的再發(fā)現,則是亮出了正正之旗,從正面建構清學史脈絡。畢竟章、姚、翁一流在那班“襞績補苴”的漢學家看來,非是“腐儒”,便為“文士”,終究距離乾嘉樸學主流太遠(張舜徽自己也意識到,“姬傳、實齋之書,于考證容多疏漏,近世學人喜糾彈之”,“覃溪為文藝所掩,學無專長,尤儒林所不齒”。見《張舜徽壯議軒日記》,721頁),而揚州學派不廢“考證”,又通達“本原”,正是譜寫張舜徽心目中理想的、“承通史家風,而自為經緯”的清學史最佳素材。1944年4月1日記:

余平生于清世諸儒最服膺者,首推阮公(元)。以其淹博醇雅,足以領袖群倫,不第有專門之學,足與諸儒兢短長而已。陳蘭甫(澧)所謂有博士之學、有士大夫之學,吾則以為乾嘉諸名家,皆博士之學也;士大夫之學,則惟阮公足以當之。又嘗以為吳學最專,徽學最精,揚州之學最通,無吳、皖之專精,則清學不能盛,無揚州之通學,則清學不能大。吳、皖固褊之弊,亦惟揚州足以矯之。而揚州諸儒,又必以阮氏為巨擘。

阮元(1764-1849)

阮元(1764-1849)

張舜徽對清代學術的研究起步很早,1942年9月27日記:“余年來有意采輯三百年間師儒論學之言,撰為一書,顏曰《清儒通義》,久未能成?!庇媱澴珜懙那鍖W史不一名,日記提及者即有《清代學術述傳》《清儒通義》《清儒粹語》《清儒識大編》《清儒著述敘錄》等多種。他博覽清人文集,為其工作的準備,對于行世的梁、錢兩家著述也非常熟悉,于短長優(yōu)劣有其定見,日記中說:“嘗觀近人考論三百年來學術原流之書,有梁任公、錢賓四二家。梁氏書但敘清初大儒,而未及乾嘉以后。(雖其末有《整理舊學之總成績》數篇,亦不全不備之作也。)錢書晚出,較翔實矣,而漏略亦甚。自余觀之,可補者實多?!挥嘁詾榻袢湛颊撏畬W術,莫如撰通義,體制與學術殊,而含蓄浩博廣大過之,意欲立經世、立身、治學諸大綱,又系之細目,一代學術,即內之治學門中,由異以占其同,由分以求其通,庶幾以簡統(tǒng)繁,不虞失漏。余當定其義例,以從事焉。”(《張舜徽壯議軒日記》,12-13頁)

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

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

至少在湖南時期,他已經形成了“吳學最專,徽學最精,揚州之學最通”的認知,自謂“平生服膺阮氏之學,終無間然”,“蓋文達治學,在能博采眾長,融會貫通,以得其大本大原,非有高識宏規(guī),不足以驟語乎此”,自負能“窺見其大”(《張舜徽壯議軒日記》,633頁)。1943年4月,即“發(fā)憤欲撰《揚州學記》”,先寫成《儀征(阮元)學記》一卷,厘為訓詁、義理、考證、金石、校讎、文辭六門,以類敘之,“自謂于阮學菁英,擷拾靡遺矣”。( 楊樹達1946年4月22日記:“舜徽以所著《揚州學記·阮元篇》見示。舜徽謂蘇州之學專而固,徽州之學精而狹,揚州承吳皖之后,獨得其通。如高郵之王[念孫、引之]、儀征之阮[元]、江都之汪[中]、寶應之劉[寶楠],皆其選也。所見至確?!币姟斗e微翁回憶錄》)1946年,任教蘭州大學之際,為諸生講“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重點放在揚州學派,竭力表揚”。當年排印的《積石叢稿》,收入《揚州學記》一卷,即蘭大課程講義的一部分,用文言文寫,但未完成,刊入的僅有《敘論》部分。今人所見《清代揚州學記》一書,是在1950年代末重新整理、補充、修訂而成的(《清代揚州學記·前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另參《清儒學記》之《揚州學記第八》,齊魯書社1991年)。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三“三反”條嘗言:“今日人情有三反,曰彌謙彌偽,彌親彌泛,彌奢彌吝。”張舜徽讀書至此,推其意以觀“近世學者”,也發(fā)明“學術三反”之說,謂“彌言考證,而記誦彌衰;彌言詞章,而文筆彌劣;彌言義理,而內行彌不可問,此亦學術之三反也”(《愛晚廬隨筆·學術三反》)。顧、張二說各有語境,當然是有所為而作,尤其激于所處年代周遭之“風俗”“風尚”“風氣”,而寓志于學,以為“匡時”“補世”。易言之,他們大概都屬于章學誠所貴之能“辟風氣”“持世而救偏”者,而不同于那些“惟逐風氣所趨而徇當世之所尚”的“世之言學者”(《文史通義》內篇二,《原學下》)。錢鍾書對“世推章氏史學”固有微詞,然又謂“余不賢識小,心賞尚別有在”,特別欣賞《文史通義》中《書朱陸篇后》《黠陋》《橫通》《詩話》《讀〈史通〉》諸篇“于學人文士之欺世飾偽、沽名養(yǎng)望、脫空為幻諸方便解數,條分件系,燭幽抉隱,不啻鑄鼎以象,燃犀以照”(《管錐篇·四一 全后漢文卷二五》)。易言之,他認為章學誠的學問不免“記誦簡陋”,但罵人精準,且多數罵得很對。

張舜徽《愛晚廬隨筆》

張舜徽《愛晚廬隨筆》

朱子曰:教學者如復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一人如是,一國亦然,一世亦然。大抵風氣不能無偏重,偏之所在,弊矣隨之。被觀之世、或觀者所處之世,既均有風氣,則風氣中人不能不有所惕厲憬悟,誠因“天下事凡風氣所趨,雖善必有其弊”“世俗風尚,必有所偏,達人顯貴之所主持,聰明才雋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且亦趨風氣者未有不相率而入于偽也”(《文史通義》外篇一、三,《淮南子洪保辨》《上辛楣宮詹書》《答沈楓墀論學》)。風氣一旦而成“時趨”,則必有“可畏”處,或借用章太炎更加決絕的刻深之言,“學術本以救偏,跡之所寄,偏亦由生”(《與國粹學報》),這也便是前引顧、張二氏在各自時代觀察到的“三反”情狀之根由。

章學誠言“學問之途,有流有別”,“必欲各分門戶,交相譏議,則義理入于虛無,考證徒為糟粕,文章只為玩物。……惟自通人論之則不然?!保ā段氖吠x》外篇三,《與汝楠論學書》)張舜徽生平自勵及所以教人者,乃“期于淹貫博通,而不限于一曲”。(《舊學輯存敘目》)黃梨洲(1610-1695)所病“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之弊,可謂實齋糾之于前,沅江救之在后。竊以為張舜徽在《壯議軒日記》中發(fā)揮的最大精義,以及這部日記給予今世讀者最大教益,尚非何種遠不可及的“高明光大”之道,只在平實的“補偏救弊”四字。張先生盛推“乾嘉三通儒”之言為“消積良藥”,表揚其“補偏救弊之盛心,何可沒也?”日記中又說,“余舊有志廣采昔人識大之言,足以箴砭俗士之膏肓者,為之引申而贊論之,成《學蔀新辨》,以風厲士夫,茍可成書,亦盛業(yè)也”(鈔撮語錄散見于當年日記,后陸續(xù)纂輯而成《經傳諸子語選》《清儒論學語錄》《佚文輯錄》等,均收入《霜紅軒雜著》,或即《學蔀新辨》之流衍)。本文之作,即采擇《壯議軒日記》中若干“識大之言”,復稍引申而贊論之,不賢識小,姑以自勵。

熱門文章排行

掃描二維碼
Copyright ? 讀書網 www.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