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行走的檸檬》：柑橘園盛敗興衰中的意大利史

《行走的檸檬：意大利的柑橘園之旅》，[英]海倫娜·阿特利著，張潔譯，商務(wù)印書館2021年8月即出

一般來說旅行文學(xué)是可以快速閱讀的，而且通常不會在讀畢全書前就有重讀的沖動，可是海倫娜·阿特利（Helena Attlee）的《行走的檸檬：意大利的柑橘園之旅》（The Land Where Lemons Grow: The Story of Italy and Its Citrus Fruit，以下稱《行走的檸檬》）是一個例外。我讀這本并不太厚的書，竟然用了比預(yù)期長得多的時間，因為無法讀得快，而且很多章節(jié)都是回過頭讀了第二遍、第三遍。這種重讀仿佛品嘗美食，第一口吃得太快，驚鴻一瞥，第二口才放慢咀嚼的速度，好充分體會它的精致、美妙與優(yōu)雅，以及它的專深。

海倫娜·阿特利通常被視為“園林作家”（garden writer），她寫的第一本書就是《意大利花園：一部文化史》（Italian Gardens: A Cultural History, 2006）。在寫《行走的檸檬》之前，她寫了好多有關(guān)葡萄牙、日本、格林納達(dá)及意大利園林藝術(shù)的書和文章，她還設(shè)計頗具專業(yè)水準(zhǔn)的意大利園林游學(xué)并經(jīng)常自任指導(dǎo)。對意大利園林的研究與寫作是她職業(yè)生涯的重心，在這場長達(dá)三十五年的、她自稱的“與意大利的艷情”中，她走遍了意大利的每一個角落，熟悉了每一個花園，無論是那些仍然蓬勃繁盛游人如織的，還是已經(jīng)破敗蕭條無人問津的——甚至對她來說，正是那些幾乎已淪為廢墟、很少人知其存在的古老園林，向她講述了更多的往昔意大利?！缎凶叩臋幟省肥呛惸取ぐ⑻乩约河嘘P(guān)意大利寫作的高峰，這是她在醞釀這本書時已經(jīng)預(yù)感到的，不過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本書竟然也成了有關(guān)意大利的旅行文學(xué)名著之一，要知道寫意大利的好作品可真是汗牛充棟啊。

每一種成功的旅行文學(xué)作品必有其獨特的關(guān)懷、視野與表達(dá)?！缎凶叩臋幟省窂目疾煲獯罄母涕兕愃胧郑瑢懸磺陙硖貏e是近三百年來西西里島和亞平寧半島上柑橘園的起伏盛衰，以柑橘類水果為窗口，展示了豐富得令人應(yīng)接不暇的歷史、社會與文化變遷，背景不僅是整個地中海區(qū)域和西歐，還包括遠(yuǎn)至中國、印度與美洲的廣大世界。在海倫娜·阿特利筆下，柑橘類水果在意大利找到了自己的天堂，而它們的故事并不是一首田園牧歌，或者說，不是一首被過濾掉血淚和黑暗的田園牧歌。她講述的西西里黑社會長期控制柑橘水果業(yè)、國際市場變化造成的意大利柑橘園衰落，等等，都是真實往昔的另一面，是容易掩蓋在懷舊情緒之下的歷史暗影。正因為她寫出了這一面，這本書才具備一般旅行作品很難比擬的歷史深度，以及力量。

中國是橘子的故鄉(xiāng)。柑橘類水果一共有三個祖先品種：中國長江流域的橘子，馬來西亞和馬來群島的柚子，印度北部阿薩姆邦的香櫞。在缺乏人類干預(yù)的情況下，這三種水果各自生長，各有獨特的生長環(huán)境?！冻o·九章》有一篇《橘頌》，說“后皇嘉樹，橘徠服兮”。三國時武陵（今湖南常德）人李衡在家鄉(xiāng)“種甘橘千株”，自稱“吾州里有千頭木奴”。更常見的是中國古代有“橘逾淮則為枳”的說法，強調(diào)環(huán)境對果樹質(zhì)性的決定作用。不過，當(dāng)有人把橘子、柚子和香櫞聚到一起，讓三者開始聯(lián)姻時，柑橘類水果的黃金時代就出現(xiàn)了。柑橘類果樹間的異花授粉特別易于成功，從而產(chǎn)生無數(shù)種新后代，比如現(xiàn)在市場上最常見的柑橘類水果橙子是橘子和柚子的雜交種，葡萄柚是柚子和橙子的雜交種，檸檬是香櫞和酸橙的雜交種。雜交與突變使柑橘類大家族異常丁口興旺，僅橙子類就多于四千種。這么重要、這么有趣的水果史，當(dāng)然是人類歷史的一部分，只有經(jīng)海倫娜·阿特利寫出來，我們才會想到，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去了解呢？

歷史都免不了沉悶的一面，高深的專業(yè)知識更是會讓一般讀者望而卻步。不過，《行走的檸檬》卻真正做到了深入淺出，使閱讀輕松愉快。海倫娜·阿特利把旅行、歷史、園藝、烹調(diào)術(shù)、前人文獻(xiàn)、文化變遷等重大而紛繁的因素，巧妙地、井井有條地糅合在一起，讓讀者沉浸在她的講述中，絲毫意識不到所涉方面之廣、知識專業(yè)性之強。她講了那么多好玩的故事，描寫了那么多令人難忘的景色，甚至把某些菜品的秘譜都抄錄在書里。有些章節(jié)，比如那場血橙大戰(zhàn)，使人讀了一方面感覺置身現(xiàn)場，另一方面不得不想著“我一定得自己去看看”。

好的旅行寫作都是感官敏銳與心智深篤的結(jié)合。心智不必多說，成功的寫作者無一不用心專深?？墒?，在充分發(fā)揮感官功能這個層面，很少有作者做到如海倫娜·阿特利這樣全面和徹底。她不僅讓眼睛看，讓身體接觸，讓聲音流淌，而且，她還讓舌尖品嘗，讓氣味飄散在每一頁紙上。最奇妙的是，她總是讓這些感官聯(lián)合行動，彼此支撐。比如，她寫自己第一次吃奇諾托橙蜜餞：“咬下一口，刺激性的味道就上來了，蜜餞的甜味能減輕但掩蓋不了這種水果的苦味。這種苦中帶甜的味道，就是所有橙子味道的精髓所在，在咽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留下一種幾乎在嘴里嘶嘶作響的感覺。即使這種感覺消失了，也會讓你的呼吸充滿芳香。我迷上了這種味道?！痹诹硪粋€地方，她這樣寫柑橘花“扎加拉”：“春天，綠色的蓓蕾像薄霧一樣布滿了酸橙樹，在一簇黃色的雄蕊周圍，綻開了潔白的五瓣星星花朵?！永诳諝庵袕浡还汕秩胄缘?、流動的氣味，這種氣味非常濃烈，可以飄到很遠(yuǎn)的地方，因此你可以在西西里島聞到這種氣味，卻看不到樹木。”

《行走的檸檬》最后一段寫道：“在濕漉漉的香櫞林深處，我意識到意大利人熱愛柑橘，柑橘也熱愛意大利這片土地?！抑車臉淠旧l(fā)出一種強烈的幸福感，就像泰奧弗拉斯托斯所說的那樣，它們似乎十分熱愛這片它們生長的土地?！边@樣的文字是海倫娜結(jié)束旅行時努力克制著的激情，不過對讀者來說，卻是一種難以抗拒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