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窩子里,天黑得早。從一塊一塊碎石板鋪成的街面上,瞇眼兒一看,高高低低的瓦槽,短墻頭,以及街外縱橫交錯的土路,田地,河岸漠漠的沙灘,一絲一縷裊裊升騰的白氣,漸漸地軟下去,看不見了。但是,風沒有起,暑熱不能殺去,傍晚又出現(xiàn)了異常的沉悶。三只的、五只的狗,依舊懶懶地臥在街后坡根人家的照壁下,踢也踢不走,舌頭吐著,不能恢復那種交配時期為爭奪情愛而殊死廝咬的野蠻。 河灣的大崖,黑得越發(fā)莊重。當夕陽斜斜地一道展開在河面上,波光水影就反映在了崖壁,萬般明滅,是一個恍惚迷離又變幻莫測的神奇妙景;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成千上萬只居住在崖洞里的鴿子,不能為著那奇異的光影而繼續(xù)激動,便焦躁不安地在河面上攪動起一片白點;白點慢慢變灰,變黑,再就什么也不復辨認,只存在著"咕咕"、"唧唧''的煩囂。夜的主體站在了天地之間,一切都淪陷人沉沉的黑暗中去了。 我年過七十,工作的時間不會多了。在林彪和"四人幫"橫行的時候,我被剝奪了整整十年的大好時光,說是要奪回來,但辦得到辦不到并沒有把握。我不想多說空話,多說大話。我愿意一點一滴地做點實在事情,留點痕跡。我先從容易辦到的做起。我準備寫一本小書:《隨想錄》。我一篇一篇地寫,一篇一篇地發(fā)表。這些文字只是記錄我隨時隨地的感想,既無系統(tǒng),又不高明。但它們卻不是四平八穩(wěn),無病呻吟,不痛不癢,人云亦云,說了等于不說的話,寫了等于不寫的文章。那么就讓它們留下來,作為一聲無力的叫喊,參加偉大的"百家爭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