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二月,胡也頻死難后,我先住在李達家里,后來搬到沈從文兄妹的宿處。四月初,向《東方雜志》鄭振鐸先生借了二百元錢做路費,由沈從文先生陪我回到了湖南。在母親面前,我不敢透露真情,編了一個謊言:說胡也頻將去蘇聯(lián),不能一路同來看她。我一個人在上海無法帶孩子,只好把孩子交給她撫養(yǎng)。母親慷慨地答應承受這個重擔。我不敢在家里久住,深怕我的感情在無法控制的時候,流露出真情。我在家只住了三天,就匆匆返回上海了。原來比較,可以常常來往的沈從文兄妹隨即去了北方。偌大的上海,只有李達夫婦是我唯一親近的熟人了。李達曾是平民女校的負責人,我一向是把他當作老師的。他的夫人王會悟是一個熱情的女性,一向對我好,而且是最愛護我的純真的讀者。三零年也頻被捕后,他們主動邀我搬到他們家去暫住。在那白色恐怖嚴重的時候,這種情誼是極不容易有的,是極可貴的。因此我對他們夫婦的感激之情是永遠不會淡漠下去的。李達以他多年的處世經驗,以及他對世界的認識,曾經勸我:無論如何不能再參加政治活動了;老老實實寫點文章。”因此,這時我有一些話不便在他們面前說,但我很需要他們的友誼。除了他們家我能夠常去坐坐,打發(fā)一點時間以外,再沒有什么別的人家我可以去了;但去了以后,又不能完全講心里話,便越發(fā)感到孤獨。在這種無援的情況下,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環(huán)龍路租了三層樓上的一間小房子,寂寞地過著一天又一天。我這時是二十七歲。雖然在上海、在北京都住過,上過學,可那時都是同朋友們在一起,或者同愛人在一起。如今獨立生活在大上海,一個人在萬花筒般的大上海度日月,這是第一次,我真感到舉步艱難,整日心神不安,憂心忡忡。窮思苦想,我強打精神,蓄積力量,為應付每一個日子而掙扎下去。我有許多負擔:首先是政治上的壓力。也頻已經犧牲了,我應該繼續(xù)沖向前去!但究竟應該怎么做?殺害他的國民黨劊子手們能夠放下屠刀放過我嗎?第二是經濟上的壓力。我應該奉養(yǎng)我的母親,應該撫育我的孩子。他們每日的吃、穿、住,都應該由我籌措,加上我自己在上海的房租、伙食……我每月得寫多少啊!過去是兩個人經管兩個人(母親還有一點積蓄),現(xiàn)在是一個人擔負三個人,并且是兩地為生。第三是創(chuàng)作上的壓力。我該寫什么呢?我舊有的一點點生活,我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女性的愁苦,已經寫膩了。我需要開拓創(chuàng)作的新天地,我必須到大眾的生活中去。可是,怎么去,去什么地方?種種問題橫積在我的心頭。我坐著,癡癡的;躺著,悶悶的;在馬路上走著,心象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又被拋下。我寫過一篇小說:《從夜晚到天亮》。那是我自己這一段生活的寫照,看過這篇小說的讀者會更理解我的。